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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地里玄门法 ...

  •   井口塌了一半的墙垣旁累叠着四五块石板,宽有手臂长、厚有两指并,长度则因破损各有差异,皆是早年真元檄文的刻碑。

      几个力强小伙用长木杆撬在井边,缓解重物对井轱辘的压力,随着一声声呼号把石板往上抬起。

      那个姓廖的方士没有出手,身形挺立,持握算盘,右手拳起遮挡食指上显露的白骨,看着滑动的井绳一言不发。

      在此不远处是管事的与几位老人家聚在一旁,三四个乡贤老人对着塌了的水井皱着眉头,又聚成圈遮掩着满面的愁容。

      管事的提起小声老廖:“那位先生说晚上一定有地鬼出来,今晚之前要解决。”

      “解决不了。”有个老人家给的答案干脆利落,“石板现在掉下来这么多,里面估计碎石头不少,水要是被堵住,修好井也没用。”

      他说完,这几人之间又多了一片愁云——似乎对目前无能为力的现状颇为不满,其中一个蓄着花白山羊胡的老头猛一转身,拄着拐、摇摇晃晃又风风火火走向一旁凑热闹的村人。

      “都滚回去!不许瞎瞅!”他抄起拐棍对着几个凑得最近的村人指指点点,“没看过妖怪是吧,没见过去井里看!你几个,去看,去看啊!”

      保家湾村所在的区县算作乌河,这一带条件艰苦、世道混乱,养成了农户们大事看集体、小事自己办的习性。说话狠厉,觉得没意思的也陆陆续续走了,却留了一大把闲人杵在原地,插科打诨,把拄拐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

      “老薛头,你说的这也没对啊,明明站的比我们近多了!”

      “您别怕,有妖怪出来我们抬着您跑!”

      管事人看着那头的乱象直摇头,转而安排正事:“那方士的女儿在底下清理石头,有没有堵住、能不能抢修,一会儿下去看才算数。”

      “如果没堵住,我们今晚能把这么多石头装回去吗?”

      一位有随军筑垒的老匠人皱着眉头估算着工程量。

      “村里有水泥,多找几个人做支架,把这些石板贴回去,在残余的井壁上重盖一层,后天能用。”

      管事的又补充:“现在河水还有的用,一时半会不愁缺水。至于冬天……冬天去善家窑那头借水,各家都多带点人手。”

      地有三神,其中河伯最是不公,有水的人家总要承受一些负担——没人对这句话背后所隐含的表示反对,各位只是点头结束了讨论。

      有根红线挂在井壁,连接着下方与他的指骨。它微微振动着。

      廖转至井边,把即将爆发的村族纠纷全当没听见,扶在井口的手轻轻用力,身体微屈,他俯下身朝井口探去。

      “晴儿,你送上来的石头半碎,往旁边站点。”

      “廖先生,我站的靠边,您不用担心。”许四平八稳的回答从下传来,“我摸到一截很怪的树根,似乎是没见过的鬼祟,您认识吗?”

      “有多怪?”

      “它在动……它在向我爬?”

      他微眯着眼,试图在阅历和知识中检索对应的事物——得不出答案,于是他只能自己下去看。

      农人还在吊石板,他出言拦住:“都先别拉绳了,把石头架在井口,所有人离井十丈远。”

      他又对下方喊到:“绳结不能对付所有地灵——把火铳拿出来!”

      火铳是手枪,许晴有一把小手枪。

      一柄老廖托朋友拿到的中原制/式/手/枪,射程稍逊、后坐力小、填装方便、跳弹不伤人——就功能和作用来说堪称“儿童防身玩具”。

      她左手攥绳结,右手举手枪,背稳稳贴住井壁,聚精会神盯死那像只表皮粗糙的、墨鱼爪状的、挪动爬行的树根——这怪物宛若沉睡初醒,困惑、恼怒于其周身的逼仄,正以放射状的根状触足、试图挣扎而出。

      在它的周身,石板被拨得吭吭作响,石子弹落出、泉水顺着缝隙涌,泥水飞溅。那“树根”终于破了囚笼,几根扭动的根系盯死了面前的活人,指着她抬起劈下。

      井里实在狭窄,许晴不敢乱动,举起花结挡在头上。

      同一时间她瞄准根系的中心,两下扣动扳机,砰砰送上两颗铁豆。

      二者相拼,不过眨眼一瞬。

      地灵们的躯壳——无论鬼祟或狱兽——清一色的黑如漆墨,这树根向下挥舞时就像支大羊毫,在空气中画出一道写意线。许晴手里的绳结悬在她身前一寸,与之相撞时陡然绽放——扭结维持其原有结构,千丝万缕被抽出的红线却像烟花炸开,在空间中现出宛若尺规的几何秩序。

      一声金属铿锵,碰撞出的动静竟不似线与“树根”任何一类,有如金锣配铜铙,本就长调刺耳的回声在井里被延长了一遍……她好像站在个撞钟里!

      许晴被震得涣散了短短一瞬,而后抬眼观察局势——子弹中了、子弹没用;花结能挡住、花结杀不死;抽过来的树根被花结震断、那一抽把自己站的石头也给震碎了。

      而比起僵持不下的局势更糟糕的是井水:不知汇流通道是被打通或清除淤积,那树根爬出来的洞口开始喷流出地下水,冲刷出的白浆混着泥沙,顷刻间水面便涨高许多。

      她干脆转身跳回另一边的高处去,动作干脆,没沾到太多井水。又一根“树根”横扫过来,擦着她背后的衣摆而过,落在了井壁上,一块摇摇欲坠的石板横飞而出,里头花白的水泉飞溅。

      落地瞬间她决心再试试,又给那东西来了一枪。

      一大片落石碎砖被撞倒,哗啦啦一片敲打声、入水声,井下哐哐作响,回声撞着井壁传上。外面人群四散而逃——那薛姓老人竟然真的被几个小伙扛着一块儿走了,世间斯文尤在,实为可喜可贺。

      井里井外唯剩下一对父女。

      廖怀中的算盘上被牵引的算子在珠档上如蚂蚱飞窜、在梁框上如雨珠弹跳,他跳上井沿,从缝隙中看准落点,在周围人惊慌的目光中,往下纵身坠去。

      整个过程之利落,从听到声音到踏入井中,不过一呼一吸。

      看准还挂在井口的石板,扶着井壁用力、一脚踢出,石板沿着原本的裂缝碎成两截——一截翻落井垣、一截随他一道直坠而下。

      同一时间井水上涨没过她的脚背,许晴扶稳了井壁,看清那完全爬出的树根……确实是桩树根。

      借着上方阳光去看,那东西长得庞大至极,盘虬的根支、分叉的脉络,完全是棵树木的根系,而主干正一步一步往外探。

      一只裸露的眼珠,成人拳头大、虹膜灰白色。那眼珠上的血丝实在粗刻,本是其上的附属却延伸出来,像藤蔓缠绕一般牵引着根脉——许晴莫名有个猜想,这眼珠或许是一颗种子,只有粗壮根条而无茎干的树种?

      于是她举枪,准备朝那眼珠来一发试试。

      这大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对阳光下的世界和这小生物极为好奇,正想再更凑近些,它头顶的太阳忽的闪动两下,顷刻之间一块阴影骤然放大、在它滑溜溜的眼白处罩住,一块黑石板砸落!

      落地时的动静猛烈狂暴,带动这狭窄无比的井底从水花到扬尘、从声响到画面皆是一片混乱,那怪东西被砸得狼狈,树根一大半淹没在水里——似乎地里的怪物也不能忍受如此冰冷——一时间动作全无章法,紊了阵脚。

      一道迅影紧随其后,老练的方士顺着井绳一路滑下,腰上的刻刀被惯性甩的碰撞作响。他在石板砸中的瞬间着落,紧接一记利落的二起脚。

      浆水迸,砂石扬。被坠石搅乱的水花尚未落地,下一阵冲击已然搅到。

      白水乱溅。

      许晴没被突然的增援打乱节奏,细长的枪管稳稳悬停——在弹起的石板和悬空的老廖之间,树根轴心,“眼球”被忽然的第二次撞击折腾得够呛——她扣下扳机,正中靶心。

      那眼球像个旋球训练器上的网球,摇摇晃晃。被子弹射中、敲裂,七零八落地喷出渣来,可那比鸡蛋还大的东西实在厚实——竟没能碎开,留了个形体在,剩下半边的瞳孔随之被转了一边,向她“瞪”来。

      许晴这时没法补枪——老廖贴得太近。他看准子弹命中的瞬间,伸手握住连接眼球的血管,右手食指嶙峋白骨,弹戳而去。

      指骨看似孱弱枯枝,弹起时势如飞矢,化作剑锋刺出。沿着子弹撕裂的坑洞,搅乱其蔓延的血丝,眼球被敲了个四分五裂。

      填充满的浆水化作激流,从中被挤压出来,活像个爆裂的水球。

      眼白碎裂脱落,剩下那灰色的虹膜竟也是个圆球,像荔枝上被剥离的籽、摆脱了了外层的包裹束缚……它张开了眼。

      二人同时观察到了怪象——那银珠子覆了层瞬膜,原本浑浊的球面忽然裂开,一双似蛇、竖长的瞳孔裂骤然间开来!

      许晴困惑:一层又一层,这眼球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廖禧成不在乎构造,他只知道自己有后招。

      刺出的白骨指着许晴所在,方士呵出一道古井无波的指令。

      “收。”

      随着这声,许晴身前缠裹的红线终于被抽回,一道红线旋成赤色涡流、抽干搅碎着四周。

      附着着白骨的血肉顷刻间生长复原,而被卷入其中的银色眼珠此时被剥开了树根,地灵的墨色、血液的猩红,混于一体。

      花结被抽尽,在他指尖留了一点血;眼球被甩开,旋得像个被鞭子抽疯的陀螺。

      老廖一搓抹掉血点,用新生的食指抽出剃刀,甩出一道寒光。

      那刀片插进砖缝中,正中靶心。银灰的眼球被贯穿其上,瞳孔伸缩,像无力挣扎、又像泵血的心脏要攥住什么。

      许晴瞄准、抬枪、换挡、连射四枪:一枚打在刀柄上,两枚落在墙壁上,被弹开来砰砰掉进水里。

      剩下一颗贯穿目标。

      这粒银珠子落了个与外层一般的下场——化作墨色而闪光的水体,残存挂在刀锋。

      没了种子的树根原本扒在水下的石砖上,随着“头脑”的死亡再也没了力气,胡乱挣扎几下、融入浑浊的水中。

      廖抽回墙上的剃刀,伸手去拉靠在墙边的女儿。

      纵使四周的石板全被扒了光,井底的直径也不过一个臂展。老廖踩在较高的土堆上,腰前倾、稍蹲下些,轻松便能把人提上来。

      到了稍高些的地方,许晴收枪放好,她拧了拧已然湿到小腿的棉裤,准备自己先上井绳——被老廖摁住了。

      “我背着你上去。”

      未知的地灵死得不明不白,除祟告一段落。水位还在上涨,不知水压要将其抬到多高;井体被刚刚的折腾摇下两大片石砖,下雨一样散落下来,廖用自己的身子遮了个大概。

      这对相处有距、克制着关系的父女没时间谦让先后,老廖拉起她到了背上,利落的攀着井绳一路向上。

      许晴伸手穿过他的脖子,被廖带着向上。穿过那道线,光便随着摇晃掉落的沙土一道,重新打了上来。

      等她眼睛适应阳光时,两人已经到了井口。

      人群方才被吓得四散而逃,却是愈发好奇了,要走不走地、拢在更远一处。先冒出的是许晴头顶的藏蓝色,顿时几个人转身就要跑;廖把她往上一托,翻身出井,人们又纷纷围上来看。

      这二位比起初见时多了许多“风尘气”——字面意义。

      许晴坐在残垣上头,裤腿上还滴着水、风吹时凉意刺骨;老廖身上落了一层灰,袖子被蹭开一道缝。

      两人各有各的狼狈,却看不出窘迫——见他神态自若,管事的又急忙忙挤开人群,找上了自己请来的方士。

      廖禧成开门见山。

      “有两个情况——一是现在地基不稳,你们最好找个懂土方的下去看,我会作陪。”

      考虑到周围的一圈人,这话有刻意压低声音。见管事的点头应答,他又询问:

      “水井被地里的东西堵住了一大半,你们之前打水的时候有发现枯竭的迹象吗?”

      “您说这个啊,水面在前几个月一直在退,以前绳子滚三滚就打的到,后来……”他想想还是说了,“后来越来越低,我们当时都怀疑这井要枯了,正考虑打井呢。”

      廖禧成听出这话有含义——取水对农户是一等一的大事,绝无道理随便推脱——于是做出倾听下文的样子。

      那管事显得有些为难,想到眼前的方士是西北十余年来土生土长、身负盛名的“自己人”,还是吐露实言。

      “这几年窃取中原的伪政往乌河投入太多,从工匠到异人,凡涉及到打井的多半有中原背景,我们实在……进退两难。”

      ——原来在这西北一僻壤地,百来余人的小村子里,打井还能是个站位问题。

      许晴原本正在护井大仙头顶上坐着拧裤脚,听见这话不动声色地抬头,只能看见老廖的脸色。

      廖禧成的脸上不起波澜,心里却实在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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