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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井外一线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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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掉到井里,还被碎石压了这么久?听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该吹灯拔蜡了?
许晴没过去抬石板,甚至压根没朝这方面想。老廖的嘱咐她记得很清楚,此时她正稳当身形,一手拽紧井绳,一手扶稳一旁的井壁,两腿分别踩住搁一边的砖堆。
待避免滑落后,她瞥见了破碎的石土堆下隐约显露的井水——水体很浑浊,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灰黄污浊,其中沉没着更多石块,对于这具小身板着实是项苦差事。
她面前细小夹缝、隐约看见人手处,那声音一直在呼救。
那声叫得好凄厉,许没有亲身经历灾难事故现场,但此时丰富的联想激起了她许多不舒服的感受。
西北有些地方喜欢活宰牛羊,往往先捆住四肢倒挂、给肚子喇开一道手臂长的口放血。此时牲畜还活着,随着垂死前扑腾,血和内脏一并掉在下方的盆里,有些色泽红得鲜艳,搅在一起像刚剥皮的果子。
濒死的牛羊不像猪嚎起来吓人,听着有气无力,显得痛苦和凄惨,还有恐惧,还有被人背叛后的困惑——好吧这有点自作多情。
老廖解释这是某种传统祭祀活动,每年杀一只对三神表表诚心,希望许晴不要因此讨厌这些牧民。
她其实不会讨厌。
用牲畜除去放血还有投河、火烧等手法,行为粗糙、仪式感强,这些祭祀能看出其中以牲代人的痕迹,她很难苛责有局限性的善良,只是让人生理性地不太舒服。
从回忆到现在,那倒塌的石壁下,人手还在哀嚎:“救命,救命。”、“拉我一把。”、“快救救我呀,好心人。”
许晴心想,如果她身边能有个录音机,应该能做一段很不错的表演指导。
可惜这道具实在败兴,用“人手”形容那玩意儿有些偏颇,不用凑的很近便可以看清:它长了一根中指、两根食指和两根拇指,仿佛是截取了手掌前三根然后沿中心轴对称了一番——对称美学在人身上不能乱用,看这怪手把人给吓得。
这不禁让人费解:真的有人会被这样的手骗到吗?
她没下过井,但听过“招来藤”的大名——只在破了口的水井里出现的小鬼,一只孤零零、长相怪异的手。
这怪手没有腕关节下的部位,手心长了嘴,在夜晚时用对称的手指,从井内侧向着月光一路上爬,扎根在井壁边缘,把手搭在井壁上而后做出求救声。
若谁天黑晚上看不清,误以为有人落井、想上前搭救,招来藤便抓住他,拽入井中溺死——全然不顾进食,作祟便是地鬼唯一的目标。
在没有水管的偏远地区,这种鬼祟包揽了每一位小孩的童年噩梦。只是水井不是天天破洞,许晴来到新世界后便随老廖奔波,居无定所也没有一口井,确实是第一次遇上这东西。
新鲜归新鲜,嫌它叫得实在太凄惨,便抬脚往上踩过去——她没忘记扶稳墙壁。那招来藤总算展现出了点智力,收了嚎叫,缩回夹缝中去。
许晴不急着除祟,开始把井绳往它藏身的那块石板上缠,用的是相对牢固、用绳量少的扭十字结。两手操作时需要特别当心脚下,她改用腰腹反复调整重心,保持住了稳定。
动作看似放松随意实则有条不紊,许晴三下五除二后捆好了绳结,调整石板准备起吊时意外被带着晃了晃,她忙抓稳摇向一旁的井绳,一个踉跄一个急促,脚下落了空,手还没抓稳当,就见方才那怪手忽的蹦出来找麻烦了!
这招来藤刚刚偷摸着爬到侧面井壁上,现在忽然一弹指掌,像块炸雷在旁跳起,直接向着她面门而来——像不像某20世纪最杰出的太空科幻恐怖片里的怪物幼体?
比那要笨很多,她头一偏就躲了过去。
没能把活人摁着头推进水里,那怪手又贴在了另一侧的井壁上,正准备着跳回来故技重施,忽的顿住不动,浑“身”上下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团红线,稍稍作点挣扎便无能为力。
许晴这下看清发生什么事了:这线团像跳动的心脏,舒张时不断吐出线圈,又收缩几下后,那不似人的手指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倒翻团成了球——正是方才掠过自己脑袋时,被一截绕在其上的红丝圈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挂在自己腰间的绳结,那绳结依然维持着方才精巧美观的模样,似乎是抽出后缩短了一截。被抽走的线像飞梭吐丝一样被送走,抬头去看,一根红线正把被团成球的怪手往上牵走……
一边是井口上摇绳的开始拽走石板,一边是连接老廖血肉的丝线吊起鬼祟,许晴站在井底背着手抬头看着像双鱼咬勾一样的“收获”。
此时上方井口,廖看着旁边摇绳的村民正想帮忙,被手指勾住的血线忽的微微振动。
见此情景他未做任何犹豫,立刻捏住丝线轻轻一振、像弹弦似的挑捻,在石板还在缓缓上升时,那团鬼手直接跳着出了井——还真像条上钩时活蹦乱跳出水的鱼!
他左手一挥把它拍地上、抽出剃刀把它钉地上,末了还一脚踩上碾了碾,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待到那玩意儿在太阳下被暴晒得痛苦哀嚎时,摇轱辘的几人才反应过来。
这听起来可比井底骗小姑娘时要响的多,有人被声音吓得停了手上活:“廖大哥,那是个啥?”
“招来藤,已经解决了。”他抽回剃刀、擦干净挂回去,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地上的怪手已经在太阳下蒸发成了一摊黑水,冒着焦烟,往地里渗去。
“你说那个拽人下水的鬼手?”旁边站着的村管事突然来了话头,“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大半夜趴在井边,我当时就没敢理,后来听大人说那玩意是个鬼……给我吓得不轻。”
“我听说这玩意怕光,白天力气不大,半夜离井远一点就行?”
廖只给标准答案:“别对破洞的水井侥幸,早点修好才最安全。”
几个干活的又关于这怪东西聊了句,手上活却没停,等到差不多把石板吊上来、取出来后,有人又想起问另一件事。
“大师……我看你那徒弟还是闺女好像才十岁不到吧,你放心她一个人在下面?”
老廖没做太多解释:“她今年冬天就九岁了,我九岁时已经一个人进山洞了。”
这话其实已经把对玄妙法门一窍不通的外人说服了——方士家门里的小孩你别管,人家说不定都带着护身宝器、影子侍卫什么的,说书的都这么讲嘛——但廖禧成想起一些事情,又补充上一句。
“她比我出息,比我那会儿更有本事。”
井外人的声音传不进去,许晴没听见老廖对她的评价——即便听见,“比一个真正的九岁小孩有出息”也不值得令她骄傲一番,何况她现在还得处理另一只鬼祟呢。
现在她面前有个老熟“人”,常在矿洞里活跃的“八脚灯”——一类会发光、脸盆大的蛛型鬼祟,喜欢倒悬在矿洞顶上、用昏暗的灯光引诱人走到下方,从上跳下啃掉人脑袋。
八脚灯还有个令学者至今不解的谜团:在早期地质勘探时,此类鬼祟的发光能力第一次被学术记录,颜色与当时被普遍使用的昏黄燃气灯相似;随后采矿工人之间普及了偏白的光面银灯,又出现了大量发白光的八脚灯。能够观察活人行为并集体改变,与此相似的来自地下世界的鬼祟变化屡见不鲜,已然成为了地狱诡异面纱的一面体现。
从天然溶洞到人工酒窖,这怪物可以出现在地下五丈的一切洞窟内,而这塌方的水井也成了它显身的狩猎场。
许晴刚刚又送上一块石板,露出了下方字刻上一道裂缝,被内侧的土方坍塌压成了两截。她正想弯下腰去、看看能否挪动这两大块,那虫形的鬼祟就张牙舞爪地窜了出来——这东西许晴曾经见过很多次,速度、眼神比刚才那鬼手厉害不少,一时间还真没法靠闪避躲过去。
她气定神闲、抬起眼睛盯着飞蹦来的蜘蛛,发现这东西像是个所谓“血滴子”的暗器,与真正的大型蜘蛛相异有许多区别:没有头和腹的划分、“口器”在身体下方且张得极大、把八根肢节挤压得更像是蔽日或蝎子——还真是完完全全的捕人夹子,全身上下像工具胜过生物,可称得上地狱造物了。
当然这造物今天捕不了她。
许晴在这身体很小的时候,用老廖的剃刀戳死过一只,作为第一次捕杀此类的纪念,廖先生用它被处理过的发光器给她做了个夜光吊坠——几天后吊坠熄灯,两人嫌麻烦给丢了。
挂在她身上的血丝绳结,此时也算个吊坠。感知到又来个鬼祟,花结像飞溅的涌泉喷出一道红线,飞旋时的动态像工笔画上流畅的云水曲线。
被甩出撞上这啃脑袋的探灯时,血线却流动无阻,保持着行云般的轻盈姿态,像切开豆腐般分割开了它。紧接着在那东西背后幽暗闪烁的灯还未熄灭的瞬间,又牵着鬼怪的身体去了上边——在井底划出一道微亮的直线。
许晴又低头赶忙捆下一石板。估摸着要送上去的数目,除去沉没在水底、踩着才能站稳、太小不方便捆上去的几块,大概再抬走三块才能让老廖站下来。她手脚麻利、动作灵活,除去两只找麻烦来的鬼祟,仿佛遇不到阻碍般。
此时廖禧成的声音从井口往下传来,回音夹杂着井的阴冷潮湿,听起来有些失真。
“问题大吗?要不要先上来?”
“不多了!半刻之内全送上去!”
许晴扯着嗓子喊回去,语气木讷、嗓音幼稚,配着吼出来的音量实在太怪异,在井壁里回荡不绝——她又赶快改了回来:
“刚刚那两只是下井引出来的,现在没看到了,我再送三块上去!”
廖的回答从上面翁翁传来,示意收到。
又一块石板随着井绳慢悠悠被吊了上去,许晴扶住身边愈发零碎的碎石堆,感到空间愈发宽敞,站着的那块石板底脚不稳,随着她重心摇来晃去。
扶着墙壁,她忽的发觉四周冷起来渗人——西北河水怕干涸,水井普遍打的极深,与地面隔开了两个世界。虽是初秋正午的天,井下此时却仿佛到了深冬,她用手指背拍脸,感受到了渐显的温差,老廖的嘱咐她现在清晰的理解了:真不能掉下去,这水凉的能结冰了。
她摸着井壁,选了个稳妥位置,看准前方飞身踏出、踩在对面另一块石堆旁,落地时摇下些碎石,滚落进了井水中。
井上头收了又一块石头,垂下空荡荡的井绳,她一把拽过开始捆第四块大石头,这石头是唯一一块完整脱落的石刻,其下的砖垛滚落两下便稳固。
她摇摇井绳,让上面摇走捆好的石板,随着那东西上升,底下的井水浅池里露出了个小物件——似乎是枚木雕。
许晴眯着眼睛低头去看。
确实是枚木雕,这木雕是人像,深褐色,不算崭新却也不像泡了很久,估摸着有三寸的大小。
她仔细回想看过的图鉴,似乎没有这样钓人的地鬼,便捞起来、用衣摆擦干水迹,冰凉的手指掐着去观察——人像右手倒提一把弯刀,左手握着一柄甬钟,一个着装古朴的神仙模样站地是端端正正。
“神仙模样”这个说法细想其实挺好笑,许晴两辈子都没见过神仙,雕刻神仙、供奉神仙的人想必也没见过,但人家就是能坚信神仙一定有副“神仙模样”,否则香火必然不能送达、参拜也没了对象。
在民俗文化这点上,两个世界可谓如出一辙。
这位神仙不像寿星、弥勒或关二爷等风格鲜明,而类似于财神或灶王那类倚靠道具加持的普通男神仙形象,许晴甚至能想到他在年画上浓眉大眼、官帽红袍的模样。
鉴于她对这里神话的一无所知,只能先收了雕像,揣在兜里。
接着是最后一块水上的阻碍。
这块石板碎的颇为彻底,其上有一道看不出深浅、贯穿始终的裂缝,许晴捆上送走之后找了个角落蹲下、抱头,以防其忽然断裂砸到自己。
她找的掩体有些特别,这是被破坏最严重的井底,原本包围着的石板尽数脱落。在显露的淤泥与沙土混合物中,凸显出一团被挤压的隆起,许晴伸手顺着凸起下方的甬道一路拍过去,在碎落一地的砖瓦中碰到了一个粗糙、潮湿却不似砖石坚硬的物质,长且弯曲,偏向圆柱状。
——好像是截树根。
她推开掩埋其上的砖瓦,借井口打下的阳光看着昏暗处的、树根状的物体,半观察半摸索以猜测其轮廓。
她只能用树根猜测它。这根系似乎正是井壁坍塌的祸首,生长时挤破了下方的石壁,连带着具有承重作用的石板向上一路脱落,整体下坐式垮塌——可树根怎么会从这里生长出来?
她想到那颗井边巍峨高耸的大槐树,但立刻又觉得反常:这口井换成那边的单位少说十米深,树干底离自己所在少说也有个二十来米,即便在偏旱地区,树根长到这种地步也是不可能的事……
两种世界的植物有些偏差?
这树根也是某种特别的鬼祟?
井绳捆住的石板还在慢悠悠地向上,阳光只能从侧边打下一个带洞的光柱。她只好站的离那树根远些,紧贴着井壁站直,提防滑落水中,在狭小的一寸井底防备着一切意外。
此时老廖朦胧的声音从上向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