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宴》暮春辰

8、第八章 登闻鼓院

　　天还未亮透，皇城根下，登闻鼓院门前长高朱漆的登闻鼓在晨光微曦间寂寂而立。

　　永清三人不能靠前，远远地就停在了一处偏巷中。

　　胡张氏早前有些紧张局促，可真到了关键处，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下了马车管不了许多，冲三人盈盈拜了拜，然后深吸一口气，独自向院门方向走去。

　　“我们去哪儿？马车一直堵在巷子里也不成。”

　　温和晏看了一眼永清，略带得意地指了指不远处的高阁：“我跟掌柜打好招呼了，最上面那间坐得高，看得远，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尽收眼底。

　　温和晏刚要说什么，温和暄没等他话出口，就立马接着道：“我也跟院使打好招呼了，不会动什么大刑的，只是初步受理而已，真审的话要去大理寺，到时候我再去打招呼。”

　　他有些洋洋得意，边说边赶车往茶楼驶去。

　　“一会儿胡张氏进去了，我们就去院门口候着，万一她情绪激动动了胎气，永清公主好歹能给她治治。”

　　永清和温和晏对视一眼，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一来二去，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仨跟这胡张氏是一伙儿的了？那最后无论背后的人是谁，这帐都会算到珺王头上去。

　　不过说不定珺王也确实不在乎，否则也不至于由着温和暄乱来吧。

　　“你去同登闻鼓院院使为胡张氏说情一事，王叔提前知晓么？”

　　温和暄回头看他，大为震惊：“就这点儿鸡毛蒜皮的事，还要同我父王讲？”

　　温和晏沉默片刻，默默看了一眼永清，永清与他目光一触即离，立马东张西望地看向别处去了。

　　看她干吗，这又不关她的事，温和暄这人的脑子她是完全理解不了的。

　　“不要吗？”

　　温和暄被温和晏盯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挠了挠头脑勺，终于有些不确定起来了。

　　“不要......的吧，反正我父王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我问过他的啊，我说父王我能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吗，是他说的，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皇叔原话是怎么讲的，你学来听听。”

　　“你爱如何就如何，我管不了你，也懒得管你，他就是这么说的。”

　　纵然是向来没什么表情的永清，也控制不住嘴角抽了抽，长叹了一口气后，再不作声了。

　　温和晏抬手拍了拍温和暄的肩，眼神意味深长，却又欲言又止。

　　“什么意思么你们俩，一个叹气，一个这种眼神，到底什么意思啊？”

　　在他们三人坐到窗前时，胡张氏已经快走到地方了。

　　看守的卫兵抱着长枪，正靠着门墩打盹，再过一会儿便该有人来换班。

　　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他本以为是换班的人来了，勉强抬起眼皮瞭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名年约二十来岁的妇人朝这边走来。

　　胡张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裙，身形瘦削，只有微微隆起的小腹分外扎眼。

　　她走的很慢，一手小心地护住肚子，另一手握着提前写好的状纸，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只有一双眼，亮得骇人，像有两簇火在里面燃烧着。

　　卫兵没当回事，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挥挥手：“去，这儿是你能来的地方？”

　　胡张氏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了那面巨鼓，卫兵一看她真要敲，一下子来了精神。

　　拦是肯定不能拦的，若有人击鼓，无论是守鼓的卫兵还是监门，都不得阻拦，鼓响之后要立即引人入院去办手续。

　　胡张氏仰起头看向高高的鼓面，把状纸往袖中一塞，拿起沉重的鼓槌，用尽全身的力气抡圆了胳膊重重砸了上去。

　　“咚......”

　　一声沉雷一般的巨响，骤然撕裂清晨的宁静。

　　鼓声沉闷又厚重，胡张氏显然有些轮不动鼓槌，却还是执拗的秉着一口气，一声接一声的敲着。

　　“民妇胡张氏，庐州府七品经历......胡覃之妻，状告漕运使刘楷瑞与其下属官员刘睐韬，二人上下勾结，贪墨朝廷拨付修筑堤坝银款，致使庐江决堤，而后又沆瀣一气，中饱私囊，又使得历城下属十三县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鼓才响几声，院门便开了，里面的人忙不迭的迎出来，没等卫兵上前，就将胡张氏接入了门内。

　　这反应速度如此之快，纵然是温和晏也叹为观止。

　　他记得上次登闻鼓响，院前可完全不是这般场景。

　　彼时他还年幼，远远的看着那老仆被卫兵扑倒在地，冰冷的锁链瞬间缩住脖颈，而后被粗暴的一路拖拽进院。

　　若无天大的冤情，按律，先杖刑六十，以下告上，还要再加刑罚。

　　可进了这院子，到底有没有冤情，便不是外人能听的了。

　　后来......后来听说那老仆被打死了，状纸被血染透，苦主没扛过杖刑，最后不了了之。

　　“走走走，去院门口等着。”

　　温和暄刚见人进去，就忙不迭的起身准备下楼，可永清和温和晏却是纹丝不动的坐在原处，没有丝毫打算动弹的迹象。

　　永清倒没什么想法，只是见温和晏不动，她便也先按兵不动。

　　既然提前打过招呼，胡张氏总归不会受皮肉之苦，他们又何必急吼吼的赶上去呢？毕竟人多眼杂，真传了出去，倒像是珺王为了摆脱嫌疑故意指使的了。

　　“这茶还没喝完，急什么？”

　　温和暄见温和晏不动，转而看向永清，怎料永清看着他默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嗯，这茶是挺香的，不喝倒是可惜了，少将军不如平心静气些，坐下来一起喝完再说？”

　　“能有多好？在府里就是贡茶也喝过，真不知道这茶楼的茶有什么新鲜。”

　　胡张氏从院门内出来时，日头已经爬上了树梢。

　　永清没有让另外两人从茶楼上下来，而是在早集上买了个帏帽带上，将脸遮了个彻底，自己只身在院门正对的空旷处等着。

　　胡张氏一出院门，没费什么力气就瞧见了她。

　　“有受惊吓吗？身子还撑的住吗？”

　　永清扶她的时候，手很自然的搭在了她腕上。

　　胡张氏除了心跳的很快之外，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反握住她的手，身子不受控的战栗。

　　“没有，没什么，我......”

　　“不急，慢慢讲。”

　　“他们说要保护我，带我去秘密的住处，我害怕，我真的......”

　　她话还没说完，院内的胥吏就跟了出来，走到永清身边压低声音道：“虽说少将军交代过，但毕竟事关重大，她如今有孕在身，这杖刑可免，收监也可压后，都权且记下，以待查实，可人却是不能走的。”

　　永清倒不担心胡张氏的人身安全，毕竟这案子涉及多方势力纠葛，若是人证死了，就坐实了灭口的嫌疑，任何经手的官员此刻恐怕都背不起这个责任。

　　皇上多半不会插手，他只会由着这几方明争暗斗，所以现如今胡张氏很有可能会交由都城司代为收押，秘密保护。

　　永清是一个人回来的，温和晏神色如常，温和暄急的倒是有些跳脚。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胡张氏呢？”

　　温和晏习惯了他向来说话不过脑子，仰头看着他慢条斯理道：“和暄你久不在都中，想来是把登闻鼓院的流程给忘个干净了。”

　　温和暄叉着腰想了一会儿，嗯......他好像却是是给忘了，毕竟这就不是他会费心记的事儿。

　　“击鼓者无论所告真假，皆被视为有罪，先受杖刑以防诬告，最后是转三司还是下诏狱，就要看上面的意思了，不过说来说去，总归是要先收监，如今靠着你的斡旋，胡张氏连恤刑都未受，已是给你极大的颜面了。”

　　温和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团：“那现在怎么办？该往哪儿查？难道只能等着了？”

　　永清摘下帏帽，考虑了片刻道：“胥吏同我讲，胡张氏暂不收监，会先秘密保护起来，那我想再正式流转之前，大抵是会交给都城司。”

　　温和晏点了点头，不紧不慢继续道：“牵连甚广，接了状纸没受刑前也暂不能过三法司，他们如今还有的讨论呢，可既然不过三法司，便不能多方共同派人监管，所以如今看来，确实也只能交给都城司。”

　　温和暄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只觉得叽里呱啦不知所云，他弯腰趴在桌子上左看看右看看。

　　“说了这么多，到底把胡张氏送哪儿去了？要我去找都城司使打听打听吗？”

　　温和晏含笑看他，无奈的叹道：“你跟人家很熟么？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层关系？”

　　都城司一掌宫禁宿卫，一掌刺探监察，早年是直属皇帝的，后来皇帝年岁渐长，又痴迷寻仙问道，便转由左相代管。

　　左相这人，是个纯臣，除了例行公事之外，人情方面可谓谁也同他搭不上话，他治下的人风气统一，差不多也都是如此。

　　果不其然，温和暄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熟啊，不熟我就不能上门去拜会一下？你知道的阿兄，我父王可是珺王啊。”

　　他很骄傲，他很自豪，他当然有这种资本，但温和晏却不能跟着他一起胡闹。

　　温和晏的手，又开始不耐烦的敲起了桌面，他在想该怎么让这位少将军适可而止。

　　“其实，我想这安都合适安置她的地方，也无外乎就那几个，除去官署，再筛出适合女子小住，且又安全的官家场所，也就只剩那一处了。”

　　永清抬眸与温和晏对视，而后淡淡开口：“七皇子当初不是向皇上提意，将我送去城外的永华观修道祈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