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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难道是我对不起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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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骏来接逢煊的时候,表情很内敛,可看上去也很压抑。
他在银行工作,身上还穿着制服,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太急了,车子是逢骏工作一年后贷款买的。
夕阳从高楼玻璃幕墙的缝隙里斜切下来,把他半边肩膀染成金色。
逢骏握着方向盘,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走走停停,窗外是流动的城市霓虹,嘈杂被隔绝在外,里面只有令人窒息的安静。
逢骏向来跟逢煊没什么话好讲。
过了好一会儿,逢煊才听见逢骏极低声地,挤出几个字:“他打你了?”
逢煊还沉浸在刚才得知两人过去震惊中,连贺羽白要他的联系方式他都没机会给,他愣了几秒,才赶紧转过头,语速有点过快地回答:“没……没有啊。”
逢骏偏头一言难尽地看他:“你确定?”
逢煊沉默了一会儿,指尖抠着安全带边缘,问起逢骏乔星曜是不是之前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逢骏也没什么额外的反应,只是转过头,目光沉沉地钉在逢煊脸上,看得人心里发毛:“……哥,既然忘了,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好吗?”
逢骏眼神太奇怪,看得逢煊头皮发麻了,结结巴巴道:“……为、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就算真有什么事,那、那也不是我对不起他啊!”
逢骏沉默看着他。
逢煊被这死寂的注视逼得有点口不择言,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他几乎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变调:“……难……难道真是我对不起他?”
逢骏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逢煊震惊,他不记得了,关于那段过往,一片彻底的空白。
一个人一个说法。
那他和乔星曜还真是臭味相投。
逢骏不再看他,沉默地重新发动了车子,将失魂落魄的人带回了家。
这么说乔星曜说想杀他,真的不是夸张,乔星曜这个名字所牵连的一切,永远都和“神经病”三个字绑得死紧,偏执、极端,没有中间地带。
逢煊过去或许只是随口的一句什么话,落在他那里,都是要被奉若圭臬,或者扭曲成另一种决绝的指令,然后特别认真,特别较劲地执行到底,不死不休。
乔星曜记性特别好,逢煊转头就忘的事,可他不会忘,像是要记一辈子。
每次逢煊无意间触犯了他那些不成文的、却又比天还大的禁忌,逢煊自己还没意识到,可乔星曜那表情就就跟他欠了他很多似的,那不是简单的恼怒,更像是一种被狠狠辜负、深刻背叛的绝望。
太夸张了。
逢煊想。
乔星曜被他爸打那天,逢煊在二楼远远地就看着,见乔星曜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是眼泪,可他怎么都没让它们掉下来。
仿佛掉下来,他就不是乔星曜了。
这算什么事儿。
乔星曜这种小气鬼,如果真是逢煊对不起他,他会把“被背叛”的这种毒刺深埋进心口最嫩的肉里,日复一日地反复摩挲,让那点恨意和痛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盘踞在他往后所有的岁月里。
不死不休地折腾他自己,也绝不会放过逢煊。
想到这儿,逢煊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滚烫的浆糊,所有思绪都黏连不清。
到家时,屋里一片沉寂,逢庆明不在。
那种空荡像一层薄灰,无声地覆盖在熟悉的家具上,空气里漂浮着无人搅动的静谧,让人挺不习惯的。
从他妈不在起,这个家就是这样了。
逢骏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声音没什么起伏,只低低说了一句:“你歇着吧,我去弄点吃的。”
便转身进了厨房。
突然,客厅那台老式座机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铃声撕破了沉闷,一声紧似一声,催命似的。逢煊几步过去,话筒握在手里有点凉:“……喂……”
他能听见对面有刻意压抑的呼吸声。
听筒那边没有任何客套的开场白,只有一道刻意压制的呼吸声,紧接着,三个字砸了过来:“滚出来!”
逢煊下意识望向窗户。窗帘没拉严,透过缝隙,他清晰地看到院门外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车。
头疼。
逢煊想乔星曜怎么这么快就猜到他回家了。
他转过身,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甚至刻意扬高了一点调子,对着厨房方向喊:“骏,他来接我了,哥先走了。”
走出家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邻居好奇的目光从不同方向的窗户后投射过来,无声地打量着他走向那辆车。有人甚至探出头,含糊地打了个招呼。
逢煊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僵硬无比的微笑,算是回应。他几乎是小跑着拉开后座的车门,矮身钻了进去,迅速将那些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
金属车门合上的沉闷声响,宣告着短暂的逃离结束。
乔星曜其实这么久其实从未进过他们家的门。
车子缓缓驶离路边。就在这时,逢骏从门里追了出来,逢煊下意识地降下车窗,朝他用力挥了挥手。
乔星曜在一旁,神情乍看之下甚至称得上平静,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
可正是这种异样的平静,反而显得更加诡异。
逢煊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通了。既然千错万错他们都有错,大不了就让身边这个偏执到骨子里的人折腾一辈子好了。
反正他们俩的眼光都差到了极点,才会在茫茫人海里精准地互相看对眼,绑死在一起,谁也逃不掉。
“我……我不是故意……跑的,我手机里……好多东西……有照片,还有好多收养人……”
“……你也很过分……”
逢煊本质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翻江倒海,到了嘴边却只剩下最干巴的词句。他其实很想对乔星曜说一句“以后我们好好过吧,别折腾了”,这句话在心底反复演练了无数遍,可最终还是在舌尖滚了滚,又艰难地咽了回去,怎么也吐不出来。
乔星曜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带你出来了,不许出门,我也不会对你再心软了,闭嘴。”
逢煊本来就不善言辞,此刻直接被这蛮不讲理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却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等回去之后,乔星曜打定主意不和逢煊说话,睡了一个星期的书房。
逢煊才发现原来他不怕乔星曜闹,他不闹的时候反倒才是最可怕的。
那种暴烈的、具有摧毁性的表达反而让人能摸到底。
现在这种彻底的的沉默,才叫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逢煊后来也懒得去想了。
管家重新给了逢煊一个新手机。
乔星曜其实平日里行程满得吓人,没过两天就直接飞去了外地出差,预计一周。
逢煊的活动范围又成了小区里面,他没什么地方可去,只能坐到中央公园冰冷的喷泉池边沿上,把一个收养人的信息给看崔语竹看。
资料显示是A城本地人,从交谈的语气推断是个年轻女性,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地交代了家庭情况和工作情况,特别说明是替她的老板申请领养的,因为这只流浪猫的毛色和神态,酷似她老板很多年前走失的那只爱猫。
他老板是艺人,他们平日都会帮忙照顾。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条件和经济能力显得异常靠谱,那种公事公办的严谨反而奇异地给人一种信任感。
逢煊最终在对话框里敲定了下周让对方上门来取猫的时间。
崔语竹听说逢煊又跟乔星曜吵架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评价乔星曜这作天作地的劲儿简直和他妈简直一模一样:“你就别理他,管他怎么作。”
逢煊只是摇头,他要是真的不理乔星曜,他有的是方法。
要么就是又把逢庆明带去体检,旅游,总之有的是法子让逢煊不得不去感谢他。
崔语竹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你们这些大人的世界,看不懂。”
乔星曜出差第三天,逢煊醒来习惯性地向床头摸索,却摸了个空。
手机不见了。
下楼时看见管家正站在客厅窗边,手里端着一盆绿植,用湿巾极其细致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片叶子。逢煊问他有没有看见手机,管家抬了抬老花镜:“……没看见,是不是你昨天出去的时候弄丢了。”
逢煊于是返回中央公园,沿着昨天坐过的喷泉边仔仔细细找了一圈,长椅底下、草丛里都翻看过,一无所获。等回到别墅,管家却神色如常地将那部手机递还给他,说是刚才打扫时,从沙发坐垫的缝隙里滑出来的。
手机握回手里,微凉的金属边框触感熟悉。
逢煊下意识点亮屏幕,指尖却顿住了,有个应用的图标排列都变了位置,一种被无声入侵过的违和感密密麻麻地爬上脊背。
逢煊没好气地对管家说:“你下次要看……就直接告诉我吧。”
反正他没什么隐私。
一种微妙的不适和警惕感漫上来。
他这样跟犯人有什么区别。
当晚睡觉,逢煊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把手机随意放在枕头边,而是把它塞进了枕头底下,紧挨着耳廓,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最后一点飘摇的隐私。
枕头底下传来持续而沉闷的震动,嗡鸣声贴着骨骼直接传入耳膜,硬生生将他从睡梦中拽醒。
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显示着一个来自A市的陌生号码,已经固执地拨打了十几遍,未读提醒塞满了通知栏。
逢煊睡意朦胧地正要滑动接听,震动却戛然而止,对方抢先挂断了。没过几十秒,屏幕再次顽固地亮起,同样的号码。
逢煊皱眉,他认定这是某种恶劣的骚扰电话,接通后没好气地冲那头“喂”了一声。
逢煊一看都凌晨一点了,听筒里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逢煊的耐心耗尽,带着被惊扰的怒火低声道于是不客气地道:“你再打过来……我就把你拉黑掉。”
话音刚落,听筒里立刻传来忙音,对方挂得干脆利落。之后,手机屏幕彻底暗了下去,一夜再没亮起。
逢煊觉得乔星曜真的有病。
第二天吃早餐时,逢煊握着温热的牛奶杯,说昨晚有人打骚扰电话。
管家修剪花茎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抬头,目光仍专注在那片微微卷曲的花瓣上,仿佛那才是顶顶重要的事。
逢煊停顿了一下,看着对方没什么反应,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想要彻底解决此事的决断:“打了不下十几个……我想,还是直接拉黑掉比较清静,我不会,你可以帮我吗?”
这时,管家才缓缓抬起眼皮,视线透过镜片投过来,那眼神里掺杂着一种难以即刻辨明的、近乎古怪的凝滞,他摇了摇头:“我也不会,我年纪大了。”
于是逢煊第二天又看到了手机上三十几条未接来电。
管家冷静地告诫他:“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专挑深夜,就是想扰乱人。你不理会,他自觉无趣也就散了。你若回拨或拉黑,正合他意,证明你被成功地激怒了,反而会变本加厉。”
逢煊点点头。
后来等乔星曜出差回来,那骚扰电话才停了。
从上次逢煊跑出去后,其实他就感受到乔星在刻意冷遇他。
逢煊本质上是个对情绪不算敏锐的人,甚至有些钝感,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清晰地辨别出这份冰冷的指向,可见乔星曜做得有多么不加掩饰。
逢煊于是暗暗心想就算记忆恢复他也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不然那才是他的苦日子。
有人来接猫那天,天气算不上好。
逢煊趴在二楼的阳台栏杆上,看着楼下。毕竟养了有一段日子,说没有一点感情是假的,心里不舍是真的。
小保姆和管家把猫送去了,也就乔星曜一直在书房里动都不带动的。
他这个人,怎么说呢,似乎无论处在何种环境里,都注定和“好人”这个词绝缘。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巴结哄着他,他眼里也就压根就没有人。
逢煊提前在柔软的猫窝角落里塞了一张对折的卡片,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了几句恳请新主人善待它的话,还附带了一个请求,希望对方以后能偶尔发一些小猫的视频过来看看。
逢煊把自己的手机设了密码,那天逢煊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管家的偷看行为后,他也没再拿过他手机。
乔星曜不理会他,他也不会理他。
一种幼稚却必要的冷战在这栋过分宽敞的房子里无声铺开。
A市另一端,某个高档小区的入户大厅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薰的淡薄气味。助理小柏将那只航空猫笼轻轻放地面上。
俞宸微微俯下身,他隔着猫笼看着里面那只蜷缩起来的奶牛猫,目光在那特殊的纹路上停留了片刻,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句淡淡的评价:“果然很像。”
他直起身,对小柏颔首:“辛苦了。”
“俞哥,你怎么就偏偏喜欢这种猫呢?”
“我之前也养了一只同样花纹的猫,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跟一个人一起捡的,意义不凡,年头不短,已经成了习惯的一部分,那个人很喜欢猫,我不想有一天他回来了,见不到猫而失望。”
小柏正欲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猫笼侧袋里露出的一角白色,她伸手抽出来,是张对折的卡片,笑了笑,递给俞宸:“俞哥,这应该是之前联系我们那位先生写的,还挺细心。”
俞宸接过那张质地普通的卡片,目光落在上面略显笨拙却一笔一划极为认真的字迹上,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抬起眼:“小柏,还能联系上留下卡片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