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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离开了朔风凛冽、天地广阔的北境,越往南行,官道越发平坦宽阔,两旁景色也由苍凉的黄沙戈壁,逐渐变为丰饶的田园与繁华的城镇。然而,这日益精致的风光,并未能抚平萧绥胸中那团日益炽烈的郁气。

      那郁气如同被不断加压、在地底奔涌的熔岩,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却寻不到一个喷薄的出口。这场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荣宠”之旅,于她而言,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自己被碾碎的尊严碎片之上,伴随着无声的刺痛与冰冷的屈辱。

      抵达晏京外郭城的那一日,天空阴沉,飘洒着细密冰冷的秋雨,将这座煌煌帝都的巍峨城墙与连绵屋舍,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令人压抑的水汽之中。尽管天气不佳,按照亲王规制的入京仪仗,依旧极尽煊赫,不容有丝毫马虎。

      旌旗招展,色彩鲜明,在雨中依旧顽强地展示着皇家的威仪;五百亲兵虽被严令卸下征战时的重甲、只允许佩戴作为仪仗的华美礼刀,但他们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中带出的、几乎融入骨血的肃杀之气,依旧无法完全掩盖,如同无形的波纹,令沿途负责警戒的京畿守军和挤在街道两侧围观的百姓,感到一阵心悸与莫名的压迫。

      然而,这盛大隆重、引人艳羡的场面,在车厢内萧绥的眼中,却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旨在折辱她于无形的戏码。

      她端坐于那辆高大华贵、象征着亲王身份的王驾之内,厚重的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那些好奇、敬畏、探究,或带着更深层意味的目光。但隔绝不了声音。那些议论,如同无处不在的蚊蚋,钻进她的耳中:

      “快看!那就是镇北王的车驾!真是威风!”

      “好生气派!不愧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女英雄,当得起这份荣耀!”

      “英雄?哼,不过是个女子,仗着几分运气和陛下隆恩罢了,如今不也是乖乖回京当个富贵闲人?”

      “听闻陛下还赐了婚,娶的是江南那个首富邓家的女儿?”

      “商贾之女配女王爷?这……陛下真是……嗯,皇恩浩荡,用心良苦啊……”

      那些或真或假的赞叹,或明或暗的讥讽,或充满猎奇色彩的揣测,都如同细密而冰冷的针,绵绵不断地扎在她的耳膜与心尖之上。她不需要这些虚浮空洞的赞美,更厌恶那些隐藏在背后的轻视与将她物化的议论。

      这无比隆重的迎接仪式,并非是对她血战之功的真心尊崇,而是龙椅上那位帝王,向天下人展示其“浩荡恩宠”与“绝对掌控”的一场公开表演。而她,萧绥,便是这场表演中最显眼、最身不由己的道具。

      车队在无数目光的洗礼下,缓缓穿过喧闹异常的街市,最终驶入那更加巍峨肃穆、规矩森严的皇城。在这里,无形的压力更重,四周投来的目光也愈发冰冷和审视。

      每一道沉重宫门的次第开启,每一次内侍宦官那尖细而毫无起伏的唱喏,都像是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上,又多加上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锁链。

      她按品级大妆,换上了那套繁复沉重、绣着四爪金龙纹样的亲王礼服,步入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紫宸殿,叩谢天恩。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立两侧,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位缓步走入、打破了无数常规的传奇女王爷。有好奇,有审视,有忌惮,亦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撩袍,屈膝,最终跪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上,低垂着头,听着御前内侍用那种特有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声线,宣读着冗长的封赏清单——金银绢帛,珍玩古物,京畿田庄,城内宅邸,乃至赏赐的奴仆数量……林林总总,琳琅满目,足以让任何人眼花缭乱。

      然而,这些世俗意义上的丰厚赏赐,此刻却无一物能再激起她内心半分波澜,只觉如同尘土。

      “臣,萧绥,谢陛下隆恩。”她依制叩首,声音平稳得如同无风的湖面,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泄露。

      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龙椅之上的那道目光,居高临下,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她身上细细刮过,审视着她是否安分,评估着这件曾经过于锋利的兵器,是否已被成功打磨去了所有棱角与危险。

      景和帝居高临下,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勉励之语,无非是“安享尊荣”、“为朝臣表率”、“静心养性”之类的官样套话。萧绥始终垂眸静听,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冕冠之后,心中却是一片冰封雪盖般的寒凉。

      她知道,从双膝触碰到这紫宸殿金砖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可以在广袤北境纵马驰骋、挥斥方遒的将军萧绥,而是被彻底拔去爪牙、即将被圈禁在这四方皇城之中的“镇北王”——一个名头响亮,却无实权,时刻处于监视之下的囚徒。

      皇帝并未让她在气氛凝重的宫中久留,很快便示意她可以前往陛下亲赐的镇北王府“休息”。王府坐落于皇城西侧,与几位资历深厚的宗室亲王府邸比邻而居,地理位置可谓极佳,无声地彰显着“圣眷正浓”。

      然而,当萧绥的车驾最终停在那座朱漆大门、金钉闪烁、门前矗立着威风凛凛石狮的崭新府邸前时,她心中涌起的,并非乔迁新居的喜悦,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府邸是工部匆忙由一座前朝获罪勋贵的旧宅改建而成,亭台楼阁,水榭回廊,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却处处透着一股匠气的堆砌和令人不适的陌生感。

      这里没有朔方城将军府的粗犷、实用与扑面而来的沙场气息,只有京城特有的、过于精致的雕琢与无处不在的压抑氛围。

      王府属官、内侍、宫女、仆役数百人,早已按照品级跪满了开阔的前庭,黑压压一片。在她踏入府门的那一刻,众人齐声高呼:“恭迎王爷回府!”

      声音倒是整齐划一,洪亮震天,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

      萧绥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即将充斥她日常生活每一个角落的面孔。

      她心中雪亮,这些人里,有皇帝毋庸置疑的眼线,有各方势力见缝插针安插进来的钉子,真正属于她、能够毫无保留信赖的旧部,恐怕寥寥无几,且大多被隔绝在核心权力与贴身伺候的范围之外。

      这座美轮美奂、象征着无上荣宠的王府,从它光鲜亮丽的外表到最隐秘的角落,本质上都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监视网,一个无比华丽的囚笼。

      管家是一名面白无须、眼神精明中带着谄媚的中年内侍,上前一步,躬身恭敬地引路,用他那尖细的嗓音,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府中各处景致的由来与功用。

      萧绥面无表情地听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偏离了既定的参观路线,转向了府中西北角那片最大的空地——那里原本是花园的一部分,在被改建时,或许是为了迎合她“武将”的身份,特意平整了出来,铺设了青石板,打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校场。

      校场上零散地摆放着几个石锁、一排崭新的箭靶,以及一个摆放着各式兵器的架子。

      她信步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杆看起来最为顺眼的长枪,入手微沉,木质和铁质都属上乘,但比起她惯用的那杆饮过无数敌血、陪伴她度过无数次生死关头的亮银长枪,无论是分量还是手感,都轻了不止一筹,更像是一件精美的装饰品。

      她手腕随意一抖,挽了个凌厉的枪花,破空之声尖锐,却带着一股无处发力、无处宣泄的滞涩与憋闷感。

      在这里练武?不过是隔靴搔痒,如同被拔去利爪的猛虎,在精致的笼中烦躁踱步,徒惹人笑。
      她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猛地将手中长枪掷回兵器架,枪杆与木架撞击,发出一声沉闷而突兀的巨响,吓得周围侍立垂首的仆役们浑身一颤,愈发噤若寒蝉,将头埋得更低。

      然而,比这环境带来的窒息感更深的屈辱,很快便接踵而至,如同无声却狠辣的耳光,扇在她骄傲的脸上。

      她刚刚在王府勉强安顿下来,尚未熟悉这囚笼的每一处角落,留在北境的副将周霆云,便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派人悄悄送来了密信。信中字迹潦草,显然书写时心绪极不平静。

      周霆云禀报,她前脚刚离开朔方城,那位兵部侍郎孙敬之后脚便开始了所谓的“整顿”军务。

      她昔日的一些得力部下,心腹干将,或被明升暗降,调离了手握实权的要害职位,或被寻由问责,多方掣肘;甚至有几个性格刚直不阿、曾公开为萧绥遭遇表示不平的中层将领,已被直接勒令卸职,等待所谓的“查办”。

      而朝廷新任的北境都督人选也已公布,是一位出身宗室、年仅二十、毫无任何实战经验的年轻郡王,不日即将到任。

      薄薄的信纸在萧绥手中被攥得死紧,边缘几乎要被她指尖的力道撕裂,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早已预料到会是如此局面,但当这血淋淋的事实通过旧部绝望的笔触呈现在眼前时,那股强烈的、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深入骨髓的屈辱,依旧如同毒焰般疯狂灼烧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那些都是跟随她浴血奋战、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忠心耿耿保家卫国的兄弟!如今却因为她的“荣升”,因为她被迫离开,而遭受如此明目张胆的排挤、打压乃至清洗!

      而她,远在这繁华似锦却冰冷彻骨的京城,顶着这项金光闪闪却无比可笑的亲王冠冕,甚至连为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袍泽说一句公道话的资格都没有!

      她心里清楚,任何为旧部出头的举动,哪怕只是流露出丝毫关切,都会被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捕捉,被无限放大,扭曲成对皇帝决策的不满,对朝廷权威的公然挑衅,最终只会给那些兄弟带来更大、更毁灭性的灾难。

      这种清醒的、被迫的沉默,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视的一切被摧毁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正面厮杀,更令人感到痛苦和屈辱。

      她空有一身可敌千军的武艺和运筹帷幄的韬略,却只能被困在这金丝编织的鸟笼里,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泥塑木偶,麻木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出的铁血军队被逐渐瓦解、分化,看着曾经的袍泽备受委屈,前途尽毁。

      而最后一丝残存的尊严与自主,似乎也即将被那场早已注定、无法抗拒的荒诞婚姻,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礼部的官员开始频繁登门,捧着厚厚的、用朱笔标注的章程,不厌其烦地与她和王府属官核对大婚的每一个繁琐到极致的细节。

      从亲王与王妃吉服的纹样、材质到冠冕的规格;从迎亲典礼的具体流程到宫中谢恩的礼仪;从宴席的菜单酒水到邀请宾客的名单座次……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完美符合亲王娶妃的最高规制,不容许有任何个人的偏好与选择。

      “王爷,这是江南邓家呈报上来的王妃嫁妆清单,礼部已初步核验,请您过目。”一位礼部侍郎亲自捧来一本厚如砖块的册子,态度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萧绥面无表情地随手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罗列着位于江南水陆要冲的良田千顷,遍布南北繁华地段的店铺上百间,以及数量惊人的金银锭、各类珍稀古玩、名家字画、堆积如山的江南绸缎……其数目之巨,种类之多,足以令人咋舌,充分展示了邓家“富可敌国”绝非虚言。

      可这些冰冷的、象征着财富的数字与物件,在她眼中,不过是这场赤裸裸政治交易最直白、最讽刺的注脚,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弄她此刻的处境。

      她“啪”地一声合上册子,随手丢在一旁,声音冷硬得如同北境深冬的冻土:“一切依制办理便可,无需再问本王。”

      她根本不想关心那个即将成为她“王妃”的江南女子究竟是何模样,是何性情,有何才情。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皇帝强塞给她的一個活的监视者,一个时刻提醒她卑微处境、依附皇权才能生存的活生生的证据,是这场屈辱剧目中的另一个被迫登台的可怜配角罢了。

      她挥退所有跟随的侍从,独自一人,踏着沉重的步伐,登上了王府中那座最高的望楼。秋日傍晚的风带着彻骨的凉意,吹动她身上那件玄色绣金的亲王袍服,衣袂翻飞,却带不起丝毫潇洒,只余满身羁绊。

      她凭栏远眺,目光竭力望向北方。在那个方向,有她熟悉的沙场硝烟,有她牵挂的生死兄弟,有她曾纵马驰骋、感受到自由与价值的广阔天地。

      而如今,她却被死死禁锢在这片用锦绣富贵堆砌而成的华丽牢笼里,即将身不由己地,迎来一场被全天下人瞩目、议论的荒唐婚礼。

      这身象征着极致荣宠的王袍,是皇帝亲手为她披上的黄金枷锁。

      这座美轮美奂、人人称羡的王府,是密不透风、无处可逃的精美囚笼。

      而那场即将到来的、举世瞩目的大婚,便是为她戴上最后的、也是最华丽的一道尊严镣铐。

      萧绥紧紧握住身前冰冷的汉白玉栏杆,坚硬的石质几乎要嵌入她的掌心,留下深刻的红痕。

      屈辱、愤怒、不甘、无奈……种种激烈的情感在她胸中疯狂地翻腾、冲撞,如同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獠牙毕露,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撕裂这牢笼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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