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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与萧绥那被沸腾的愤怒与屈辱灼烧着的南下之路截然不同,邓绰的北上旅程,是在日渐深重的寒意与无声蔓延、无孔不入的恐惧中,一寸一寸完成的。

      江南的温软水汽仿佛还缠绵地缠绕在衣袂鬓角之间,北地的干燥与冷冽却已如影随形,蛮横地侵袭着她本就孱弱不堪的身躯,与那愈发惶惑不安的心神。

      离了熟悉的苏州城,庞大的送嫁队伍沿着蜿蜒的运河一路北上。初始的一段路程,两岸依稀还是熟悉的江南景致,小桥流水人家,稻田如棋盘般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泥土的芬芳。

      但不过十数日,窗外的景色便如同褪色的画卷,逐渐变得开阔、苍茫,乃至有些荒凉起来。起伏的山峦变得陡峭硬朗,失了江南山丘的圆润秀气,树木的枝叶也愈发稀疏,露出灰褐色的枝干。

      空气更是彻底失去了那份令人心安的湿润,变得干冷而带有尘土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细小的砂砾刮过她娇嫩的喉管。

      邓绰自幼便缠绵病榻,体质虚怯,何曾经历过如此漫长而艰辛的舟车劳顿。

      即便乘坐的马车已被邓家精心改造,垫了数层最柔软的锦褥,行驶在逐渐变得不再那么平坦的官道上,那持续不断、毫无规律的颠簸,依旧如同一种无声的酷刑,剧烈地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不得片刻安宁。

      咳嗽发作得愈发频繁剧烈,常常一阵撕心裂肺的急咳之后,便是许久的上气不接下气,苍白如纸的脸颊被迫泛起两团病态的、灼人的绯红,整个人虚软地靠在车壁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

      锦书日夜不离,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侧,汤药几乎是掐着时辰送上,未曾有一刻断绝,然而效果却微乎其微,如同石沉大海。

      随行的邓家仆妇们虽也精心照料,不敢有丝毫怠慢,但眼神中却不免渐渐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隐忧与疑虑——这位未来的王妃娘娘身子骨如此之差,能否顺利抵达京城完成那场举世瞩目的大婚都是未知之数,即便勉强完成,在这虎狼环伺的京城,在这位煞名在外的镇北王府中,她又该如何立足,如何生存?

      夜晚宿在沿途的官家驿馆,邓绰常常因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加上身体极度不适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在她听来,如同旷野中孤狼的呜咽,又似怨鬼的哀嚎,与江南故里那细雨轻敲窗棂的温柔静谧截然不同,充满了未知的威胁。

      她紧紧拥着厚重的锦被,却只觉得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的骨头缝里一丝丝地钻出来,弥漫至全身。

      那盆她执意带在身边、精心呵护的素心兰,似乎也因这北地迥异的水土与气候,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叶片边缘微微卷曲,失了在江南时的油润光泽。

      她怔怔地望着那盆略显蔫萎的兰草,仿佛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缩影——离了那片生她养她的温软故土,便如同这离土的兰草,正在一点点地失去生机与活力。

      越是接近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顶峰的晏京,脚下的官道越发宽阔平整,几乎可容八驾马车并行,往来其间的车马行人亦愈发稠密,形形色色,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中心的肃穆、紧张与无声的压迫感。

      高耸入云、仿佛与天相接的灰褐色城墙,城门口披甲执锐、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进城之人的守军,还有那些骑着高头大马、或乘坐华丽车驾往来匆匆的官吏脸上,那种不自觉流露出的矜持与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她所熟悉的、充满烟火气与闲适富庶的江南水乡,格格不入,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送嫁队伍在城外最后一座规格最高的皇家驿馆停了下来,进行最后一次彻底的休整,准备次日清晨,严格按照礼制,正式进入这座令人敬畏的帝都。

      礼部派来的导引官员早已在此恭候多时,态度恭谨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细致地、不厌其烦地再次与邓家管事及邓绰本人,核对着次日入城、乃至后续所有大婚流程的每一个细节。

      那官员言语周到,礼仪无可挑剔,但邓绰凭借着她那远超常人的敏感与洞察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无可指摘的恭敬表皮之下,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程式化的疏离与冷漠,甚至隐藏着一丝因她商贾出身而带来的、不易察觉却又根深蒂固的轻慢。

      “王妃娘娘,”那官员垂首敛目,声音平稳无波,“明日入城,一切仪仗、卤簿,俱已按亲王纳妃之最高规制安排妥当,绝无疏漏。按制,您入府后,需在府中静心备嫁,修身养性,直至大婚之期。期间,宫中或有太后、皇后娘娘的赏赐颁下,亦或有与王府交好的宗室命妇前来探望、教导礼仪,还需娘娘提起精神,妥善应对,莫要失了王府体统。”

      邓绰端坐于屏风之后,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因连日咳嗽而显得有些低哑虚弱:“有劳大人悉心提点,本宫……知道了。”

      “本宫”二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沉重感,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她的舌尖。

      她即将被无可抗拒地推上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接受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审视,其中必然混杂着好奇、羡慕,但更多的,恐怕是挑剔、嘲讽、冷漠与精于算计。

      她自幼被严苛教导的那些繁文缛节、礼仪规矩,此刻仿佛都化成了一道道冰冷沉重的枷锁,束缚着她的言行,未来的每一步、每一言、每一行,都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深人静,驿馆内外终于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宁静,只有巡夜兵士规律的脚步声偶尔传来。

      然而邓绰躺在柔软却陌生的床榻上,依旧毫无睡意,白日里无意中听到的一些来自仆役的、零碎而压抑的议论声,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放大,挥之不去。

      那是几个负责搬运沉重嫁妆箱笼的邓家健仆,在午后歇脚时,忍不住聚在一处,压低声音的交头接耳:

      “嗐,你们是没听说!那位咱们小姐要嫁的镇北王,在边关那可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狠角色!”

      “可不是嘛!都说她杀人如麻,火烧北狄王庭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阵斩那个什么左贤王,一刀下去,人头落地!”

      “咱们小姐……性子这般柔,身子又弱得像柳条儿似的……日后在那位煞神一般的王爷跟前,可怎生是好?只怕……”

      “嘘!快闭嘴!这话也是能浑说的?不要脑袋了!”

      那些粗鄙却鲜活、充满了市井想象的话语,如同带着冰碴的种子,猝不及防地落入她本就惶恐不安的心田,迅速生根发芽,滋长出庞大而狰狞的恐惧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无法具体想象,那位只存在于传闻和战报中的女将军,该是何等的煞气凛然、威严可怖。是如同话本里描绘的身高八尺、腰阔十围、声若洪钟的巨灵神将?还是目光锐利如电,一个眼神便能让人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自己这副手无缚鸡之力、常年与药石为伴的病弱之躯,在这位曾执掌千军万马、于尸山血海中谈笑自若的王爷眼中,恐怕渺小得如同蝼蚁,甚至……连蝼蚁都不如,只是一个碍眼的、不得不接受的累赘。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想起那道圣旨背后冰冷的帝王心术,想起自己作为一枚“棋子”的精准定位。萧绥被迫娶她,心中该积郁着多少难以言说的怨怼与不甘?

      这些无处发泄的怨气,是否会如同休眠的火山,在某一个无法预料的时刻,尽数倾泻在她这个毫无反抗之力、亦无娘家可靠(在权力层面)的“王妃”身上?

      恐惧催生了梦魇。

      在那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一个身着染血玄甲、面容模糊不清却异常高大的身影,手持一柄滴着粘稠鲜血的利剑,一步步向她逼近,最后停在她面前,用一种毫无温度、如同看待一件死物般的眼神,冷冷地俯视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令人绝望的漠然,仿佛她是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随时可以随手丢弃,甚至……轻易毁去。

      她惊喘着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擂动,急促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破膛而出。

      锦书被她惊醒,连忙披衣起身,点亮床头的灯烛,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锦书轻柔地为她拍抚后背顺气,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担忧:“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她试图安慰,“莫怕,莫怕,奴婢……奴婢之前悄悄打听过,王爷……王爷她虽是武将出身,但听闻并非是不讲道理、滥杀无辜之人……”

      道理?

      邓绰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苦涩到极致的冷笑。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悬殊的地位鸿沟面前,“道理”二字,是何其的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她所恐惧的,并不仅仅是萧绥个人可能存在的暴戾脾性,更是那种源自对未知命运的完全无法掌控、对自己生死荣辱全然无能为力的、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除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君”萧绥的恐惧,还有对那座即将成为她终身牢笼的、庞大而陌生的镇北王府,以及对整个京城盘根错节、波谲云诡的权贵圈子,那如同深海般不见底的畏惧。

      她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商贾出身的王妃,在那些世代簪缨、讲究门第清贵的宗室勋贵、高门命妇眼中,是何等刺眼的异类与天大的笑话。

      未来的日子,她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萧绥一人,还有无数双隐藏在珠帘后、团扇下,或明或暗地打量着她的眼睛,还有无数张涂抹着精致口脂、带着得体微笑,却可能随时吐出淬毒言语、编织致命罗网的口。

      她要如何在那些自幼浸淫在权力斗争中、精于算计、笑里藏刀的宗室命妇中间艰难周旋,保全自己,也保全那岌岌可危的、属于“镇北王妃”的尊严?

      她要如何打理那座看似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遍布耳目的庞大王府,不让它成为他人攻讦萧绥(或许她也包括在内)的借口?

      她这副被江南水土娇养惯了、受不得半点风寒的病弱身子,能否撑得起一位亲王正妃需要履行的、繁冗的职责与交际?若因她的缘故,让王府蒙羞,让邓家失望,甚至引来帝王更深的猜忌,她又当如何自处?

      一个个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问题,如同无数块冰冷的巨石,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压得她纤细的脊背几乎要弯曲,喘不过气来。

      她仿佛看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一片无边无际、漆黑如墨的冰原之上,四周是呼啸刺骨的寒风,脚下是薄脆的冰层,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随时可能彻底碎裂,将她无情地吞噬进那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

      她下意识地伸手,从枕边摸出那本她一直随身携带、用以平复心绪的细账册子,指尖颤抖着翻开,试图借助那些熟悉的、充满逻辑与秩序的数字,来强行压下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然而,平日里能让她心静如水的数字,此刻却如同游动的蝌蚪,模糊不清,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轻薄的册页。

      江南的朦胧烟雨、听竹轩的宁静午后、甚至那些与柳姓书生之间、无关风月只为遣怀的幼稚诗词唱和……所有属于过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再也回不去的幻梦。

      前路,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迷雾,以及迷雾背后,那个象征着最终审判的、冰冷而未知的——大婚之夜。

      恐惧,如同北地最酷烈的寒风,无孔不入,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紧紧攥着冰冷滑腻的丝绸被角,仿佛那是茫茫黑暗之中,唯一能抓住的、微不足道的浮木,苍白的下唇被贝齿死死咬住,渗出了一道浅浅的、带着铁锈味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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