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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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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的金石之音犹在耳畔回荡,那象征着无上“荣宠”的王爵册封与王妃赐婚诏书,已被小心翼翼地供奉在香案之上,受着家族或部属的瞻仰。
然而,这炫目的荣耀光芒背后,是冰冷刺骨、量身打造的枷锁,正无声而精准地套上萧绥与邓绰的脖颈,将她们的个人意志与未来前程,毫不留情地推向那条由帝王亲手划定的轨道。
朔方城,那座饱经风霜、浸染着血与火的边塞雄城,将军府的门楣之上,如今已悬挂起一块临时赶制、黑底金字的“镇北王府”匾额。
字迹崭新,在边关粗粝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却透着一股与周遭戍楼烽燧、黄沙戈壁格格不入的突兀与虚浮。
昔日将领议事的正厅,此刻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萧绥褪去了惯穿的玄甲,仅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依旧是那个号令千军的统帅。
下方,是以副将周霆云为首、面色沉郁如铁的核心将领们,与他们相对而立的,则是代表朝廷前来接收兵权、暂理北境军务的兵部侍郎孙敬之,以及其随行的文官属吏。
孙敬之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公式化的笑容,双手捧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托盘。
他清了清嗓子,那文官特有的、略显清越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大厅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刺耳:“王爷,陛下体恤王爷多年征战辛劳,功勋卓著,特降隆恩,旨准王爷卸下戎机,回京荣养,安享亲王尊荣。这北境一应军务,暂由下官代为管辖,直至朝廷遴选新任都督到任。按制,请王爷交还……朔方都督印信,及调兵虎符。”
当“虎符”二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厅内众将领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淬火的钢针,裹挟着沙场磨砺出的煞气,齐齐钉在孙敬之身上。
周霆云更是额角青筋跳动,紧握的双拳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
那枚沉甸甸的青铜虎符,不仅是调兵遣将的信物,更是萧绥带领他们浴血奋战、一次次击退强敌、奠定北境暂安局面的象征,是凝聚着十万边军魂魄与信任的至高权柄!
萧绥面上却无任何波澜,如同封冻的冰湖,仿佛孙敬之口中提及的,不过是交接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物件。她缓缓起身,动作间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与力量感,步履沉稳地走到案前。
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方伴随她度过无数个运筹帷幄之夜的朔方都督印信,以及旁边那枚雕刻着狰狞猛虎形态、象征着生杀予夺的青铜兵符。
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金属,往昔金戈铁马、号令千军、沙场秋点兵的壮阔场景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飞速掠过,最终,定格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沉寂的荒原。
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迟疑或留恋,干脆利落地拿起那方沉甸甸的印信和那枚更为关键的虎符,稳稳地、几乎是轻描淡写地,放入了孙敬之手中那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里。
锦缎柔软地落下,严丝合缝地覆盖住了那两件曾赋予她无上权力与责任的冰冷物件,也仿佛覆盖住了她过去数年所有的峥嵘岁月。
“孙大人,北境安危,关隘稳固,以及这数十万边民的身家性命,自此,便有劳大人费心了。”萧绥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孙敬之暗暗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王爷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职责,定当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不负陛下隆恩与王爷今日之托付。”
交接仪式简单、迅速,甚至显得有些仓促,但其间蕴含的重量,却足以让厅内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领感到窒息。
当那枚虎符彻底离手,落入他人托盘的那一刻,萧绥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与她骨血相连、与她呼吸与共的东西,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硬生生地从她生命中剥离了出去。
从此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执掌生杀、令行禁止、让北狄闻风丧胆的朔方都督萧绥,仅仅是一个空有尊贵王爵头衔、即将被圈禁在京城繁华牢笼之中的“镇北王”。
仪式结束后,将领们沉默地、如同护送英灵般跟在萧绥身后,一路无言地送她走出这座熟悉的府邸。府门外,她那支被允许保留、但人数已被严格限制在五百之内的亲兵卫队,早已盔明甲亮,列队肃立。
队伍前方的马车装饰得极尽华贵,亲王仪仗煊赫整齐,在边塞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金光,一切规制都符合甚至超越了亲王礼制。然而,这一切看在萧绥眼中,却如同一个巨大而精致、无处可逃的囚笼,那些华丽的装饰,便是囚笼上冰冷的栅栏。
她没有选择乘坐那辆舒适的马车,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战马,利落地翻身而上。
坐稳后,她最后一次,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这座她曾用生命与热血守护了多年的边关雄城,以及城下那些强忍着悲愤、眼眶泛红、默默注视着她的将士们。粗粝的风沙拂过她坚毅的面颊,带着边关特有的、混合着尘土与鲜血气息的苍凉。
“出发。”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告别,只是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义无反顾地向着南方,向着那座权力与阴谋交织、温柔富贵却暗藏无数凶险的晏京,绝尘而去。
那挺直的背影在漫天风沙的映衬下,依旧带着不屈的傲骨,却无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孤鹰离群、折翼南飞的悲怆与苍凉。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江南苏州,邓府内外却是一派与北境肃杀截然相反的、忙碌与喜庆交织的喧嚣景象。
无数贴着大红“囍”字的朱漆箱笼被健仆们吆喝着抬出,几乎堆满了前院与相连的后巷,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绫罗绸缎如山堆积,古籍字画精心包裹,金银玉器熠熠生辉,更有那代表着江南邓家深厚根基的田契、店铺股单,被郑重地放入特制的匣中。
邓家几乎是不遗余力,恨不得将半个家底都塞进这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里,力求将这“商贾之女”的底蕴与体面,彰显到极致。
然而,在这片喧嚣浮华的中心,那座名为“听竹轩”的院落,却如同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弥漫着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冷清与寂寥。邓绰已换下了接旨时的隆重礼服,穿上了一身更为素雅、便于远行的衣裙,颜色是清淡的月白与浅碧,愈发衬得她身形纤细,面色苍白。
她正在做最后的整理,其实也无甚可整理,这闺房中大多承载着少女回忆的物件,都将被留在这座故宅深处,能带走的,唯有几箱贴身的换洗衣物、每日离不开的各类药材、以及一些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弃的书籍和惯用的笔墨纸砚。
母亲林氏紧紧拉着她冰凉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声音带着哽咽与难以掩饰的忧虑:“绰儿,此去京城,山高路远,关山阻隔,你定要万事小心,保重身子骨要紧。王府不比我们自己家中,规矩大,门槛高,贵人云集,需得处处谨慎,时时留心。伺候好王爷,得其欢心,便是稳固了你自己王妃的地位,这……这也是帮衬了家族,光耀了门楣……”
邓绰安静地听着,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偶尔微微点头,低低应一声“女儿省得”。
她的目光却有些飘忽,掠过母亲那写满期盼与不安的脸庞,掠过这间她居住了一十九年、每一处角落都熟悉无比的闺房,最终落在窗外那丛在江南特有的细雨中愈发显得青翠欲滴、挺拔修长的竹子上。
这里的一切,都浸润着江南水乡的温软与安宁,是她过往生命的全部底色,然而从今往后,这一切都将成为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云烟。
她缓缓走到那张陪伴她多年的琴案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带起一丝几不可闻的微颤,终是没有弹奏出任何一个音符。这江南的吴侬软语、丝竹管弦之音,恐怕再也难以适应北地的朔风凛冽与金戈铿锵。
“锦书,”她轻声唤来贴身侍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将那盆……素心兰带上吧。”
那是她亲手培育了多年的兰花,品性高洁,花姿优雅,幽香淡远,如同她在这深宅大院中悄然度过的、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岁月。带上它,仿佛便带上了一缕江南的魂,一丝故土的念想,在这前途未卜的北行路上,聊作慰藉。
辞别父母宗亲的仪式在邓府正厅隆重举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荣耀、伤感与巨大利益的复杂氛围。邓文远志得意满,红光满面,谆谆教诲的每一句话,皆是与王府如何维系关系、如何为家族谋取更大利益之言。
邓绰依着礼数,一一恭敬应下,仪态端庄,举止得体,无可指摘,唯有那过于平静的面容和缺乏生气的眼眸,透露出她内心的真实状态。
当她最终被搀扶着,踏上那辆装饰得富丽堂皇、如同移动小型宫殿般的马车时,她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邓府那高悬的、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匾额。
府门外,是无数围观百姓的艳羡目光与喧嚣议论;府门内,是家族长辈与父母那交织着亲情与巨大利益的殷切期望。她清楚地知道,从车轮开始转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江南才女邓绰,更是被冠以“萧邓氏”之名的镇北王妃。
她的喜悲荣辱,她的生死存亡,自此都将与那个素未谋面、命运同样被帝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王爷——萧绥,紧密地、无法分割地捆绑在一起。
马车在车夫的吆喝与鞭响中,缓缓启动,在邓家庞大得近乎夸张的送嫁队伍簇拥下,如同一条缓慢移动的华丽长龙,驶出熟悉的苏州城,驶向那完全未知的、寒冷的北方。
厚重的车帘垂下,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江南熟悉的湿润空气,也仿佛彻底隔绝了她与过去十九年人生的最后一丝温暖联系。
她无力地靠在铺着柔软锦缎的车壁上,闭上双眼,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感受着马车行进带来的持续不断的细微颠簸,心中空茫一片,只剩下无尽的寒意与对未来的茫然。
晏京,皇城,帝国的权力中心。
随着萧绥顺利交卸兵权、启程回京,以及邓家那支引人注目的送嫁队伍浩浩荡荡北上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相继传入京城,朝堂之上那原本就涌动的暗流,此刻变得更为激烈、更为错综复杂。
紫宸殿内,景和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听着臣工们有条不紊的汇报,神色高深莫测,无人能窥探其内心真实想法。
“陛下,镇北王萧绥已按旨意,如期交还朔方都督印信与调兵虎符,并于三日前启程赴京,沿途安分守己,并未有任何异动或延迟。接旨、交权、启程,皆表现得十分顺从。”内卫统领垂首禀报,声音平稳。
“嗯。”景和帝从喉间淡淡逸出一声,听不出喜怒,“还算她识得大体,知晓进退。”萧绥的顺从,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但这份过于平静的顺从,反而让他心中对这位年轻女将的隐忍与城府,生出了更深的警惕。
下朝之后,几位心腹重臣惯例聚在宰相李文渊那间陈设古朴、书香弥漫的值房内。
“李相,陛下此番翻云覆雨手,着实高明,令人叹服。萧绥兵权已解,猛虎离山,自此便如无牙之虎,不足为虑矣。”一位官员面带谄媚,奉承道。
李文渊缓缓捋着花白的胡须,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缓缓摇头:“莫要过于小觑了萧绥此人。她在北境军中经营多年,其威望与人心所向,并非区区一枚虎符所能完全剥夺或替代。此番回京,是龙,她得盘着;是虎,她得卧着。但终究是曾在九天翱翔、啸傲山林的猛兽。且静观其变,看她日后在这京城之地,如何自处,又如何应对吧。”
“那邓家女……听闻是个病秧子,商贾出身,能有何作为?”
“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另一位官员略带轻蔑地接口道,“而且还是枚身份低微、无足轻重的棋子。商贾之女,在这贵人云集的晏京,能翻起什么风浪?不过是陛下用以安抚、亦是时刻监视萧绥的一步闲棋,确保其安分守己的工具而已。”
而在一些宗室王府和勋贵武将的私密宅邸内,关于此事的议论则更为直白、露骨,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幸灾乐祸。
“女子封王,已是亘古未闻之荒唐!如今竟还娶个满身铜臭的商女做正妃,这镇北王府的门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既是施恩,更是刻意折辱于她。让她萧绥即便顶着亲王尊号,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也注定难以真正立足,沦为笑谈。”
“且看着吧,这新立的镇北王府,日后怕是‘热闹’得很。一个被夺了兵权、空有头衔的女王爷,一个体弱多病、毫无根基的商贾妃,这王府的门槛,怕是要被各方心怀鬼胎的人马,明里暗里地踏破了!”
各方势力,无论文武,无论亲疏,都在或明或暗地冷眼旁观,或精细算计,或心存轻视,或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准备在这对身份特殊、组合奇异的“镇北王夫妇”身上,找到可供利用的缝隙、可供打击的弱点,或是可供交易的机会。
那座尚在最后修缮、即将迎来主人的镇北王府,在京城诸多权贵眼中,已不仅仅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更是一个充满了未知变数、暗藏机锋的小型权力角斗场。
荣宠,是皇帝亲手披在她们肩上的、金光璀璨的华美外衣。
枷锁,则是隐藏在华服之下、冰冷沉重、量身定制的无形镣铐。
萧绥与邓绰,这两位命运被强行扭转的女子,此刻正穿着这身华丽而窒息的衣袍,背负着这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无可回避地走向彼此,走向那座无法挣脱、注定风雨飘摇的黄金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