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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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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京,皇城,紫宸殿内。
烛火摇曳,将景和帝挺拔又略显孤峭的身影投映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负手立于那面巨大的、绘有大晏万里江山的堪舆图前,目光幽深,指尖缓缓划过北境绵延险峻的山川,最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重重按在标志着北狄王庭旧址的那片已化为焦土的区域之上。
萧绥的捷报如同投入看似平静庙堂的巨石,激起的波澜已渐次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如今,到了他这位执棋者,落下这最关键、最冰冷一子的时候了。
心腹内卫统领,一身玄色劲装,如同融入殿内阴影的一部分,躬身立于御阶之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陛下,北境军中信使往来频繁,虽多是恭贺萧将军……萧侯爷擢升之喜,但其中亦不乏对朝廷即将下达的封赏之猜测。部分中下层将领,尤其是萧侯爷一手提拔的亲信,言辞间对侯爷需交卸兵权、返京受封一事,颇有微词,甚至……有不忿之语。”
“民间舆情更是沸腾,茶楼酒肆,田间巷陌,皆在颂扬萧侯爷之功,‘女战神’之名号,于市井间流传更广,几近神化。”
“至于江南邓氏,接到风声后,已开始大肆筹措嫁妆,动静不小。其家主邓文远近日与多位有皇商背景的巨贾及几位品阶不高却身处要害的京城官员暗通款曲,似想借此东风,进一步稳固并扩张其商业版图,野心……不小。”
景和帝静静听着,脸上无波无澜,仿佛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这些反应,无论是军中的不满,民间的颂扬,还是邓家的钻营,皆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是他刻意引导下的必然结果。
功高,则人心浮动,军权旁落之危渐显;名盛,则皇权受疑,天子威严置于何地?萧绥这把刀,太过锋利,饮血过多,已到了必须及时入鞘,严加看管之时。
一直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宰相李文渊,此刻适时上前一步,苍老却依旧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陛下,封王与赐婚之议,虽经内阁初步合议,朝堂之上亦无明面反对之声,然暗流涌动,不可不察。宗室之中,几位辈分极高的老王爷,对女子封王、位列亲王之事,私下里颇有非议,认为此举有违祖制,牝鸡司晨;而一些以清流自居的文官御史,亦觉以商贾之女匹配王爵正妃之位,有失朝廷体统,恐惹天下士人非议。”
“体统?”景和帝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庞,那双深邃的凤眸之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何为体统?朕的旨意,便是体统。祖制?祖制亦是人所订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他踱步至那张宽大沉重的紫檀木御案前,案上早已摊开了两道以明黄宫缎书写的圣旨草稿,墨迹已干,只待最后的朱批御印。
“萧绥之功,若按常例封赏,唯有裂土封予实邑,或追封其父祖至显爵。然其父母早亡,宗族不显,于朝中并无根基。朕如今赐她本朝首位女子王爵之尊,位同亲王,享双俸,开万世之先河,已是破格之恩,旷古烁今。她若识趣,便该感恩戴德,体恤朕之苦心,安心回京,享这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
“至于邓氏女……”景和帝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可言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政治家的冰冷算计与居高临下的掌控欲,“正因其商贾出身,地位卑微,于朝中毫无根基倚仗,才最是合适。朕就是要让天下人,让朝野上下都看清楚,即便她萧绥立下不世之功,贵为王爷,她的姻缘,她的枕边人,亦在朕的绝对掌控之中。娶一商女,既断了她在朝中与任何权贵势力联姻、借此壮大自身的可能,也让她永远只能依附于皇权,仰仗朕的鼻息。她将不再是边关那头令人忌惮的猛虎,而只是朕豢养在京城笼中的一只……被拔去利爪、剪断羽翼的鹰。”
李文渊深深躬身,语气中带着叹服:“陛下圣明,思虑周详。此乃阳谋,即便萧绥心有不甘,亦无可指摘,只能叩谢隆恩。而邓家累世积累之财富,确可解国库当下之燃眉之急。此番边境大捷,犒赏三军、抚恤伤亡将士、重建被战火蹂躏的边镇,所需钱粮甚巨,邓家这份‘嫁妆’,正当其时,可充盈府库,实乃一举多得。”
“一石三鸟。”景和帝淡淡总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他提起身侧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在砚台中缓缓蘸满殷红如血的朱砂,随后,在那两道早已斟酌再三、字字珠玑的圣旨上,沉稳而有力地,画下了代表最终裁决的、鲜红夺目的御批。
那印记,红得刺眼,如同命运的烙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与冰冷,即将跨越千山万水,重重地盖在两位远隔千里、命运迥异的女子身上。
“传旨吧。”他放下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刚才决定的,不过是两份普通的公文。
翌日,晨曦微露,天际刚泛起鱼肚白。
皇城承天门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轰然洞开,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两队身着鲜明官服、手持代表天子威仪的节旄的“天使”(皇帝使者),在皇家仪仗的严密簇拥下,分别朝着北境与江南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出,马蹄声急促如雨,敲碎了清晨的薄雾。
前往北境的一队,由皇帝亲信、黄门侍郎崔明远亲自率领,护卫森严,甲胄鲜明,旌旗招展,代表着朝廷对功臣的最高礼遇与无上荣宠。
他们携带的,是正式册封萧绥为“镇北王”,并严令其交卸北境都督印信、兵符虎符,即刻返京谢恩的圣旨。
队伍浩浩荡荡地踏过晏京笔直的青石御道,引来无数早起百姓的驻足围观与议论纷纷,那庄严隆重的气势,仿佛承载着这个帝国对英雄最高的敬意与犒赏。
而前往江南的一队,规模稍逊,由内侍省的一名资深宦官带队,虽亦有仪仗,却更显低调。他们携带的,则是赐婚镇北王萧绥与邓氏嫡女邓绰的圣旨。
这一队人马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出了南门,迅速融入官道上早已熙熙攘攘的车马人流之中,不似北去队伍那般张扬夺目,却同样承载着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帝王意志,如同无声的暗流,涌向那富庶温柔的江南水乡。
两道圣旨,如同两支被帝王亲手搭在权力弓弦上射出的利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沿着不同的轨迹,射向它们既定的目标。
一路向北,迎着塞外风沙;一路向南,掠过烟雨楼台。将本无交集、天各一方的边关与江南,将那翱翔九天的雄鹰与深谷幽兰般的才女,强行捆绑在了同一根冰冷而坚固的命运之线上。
十数日后,北境,朔方城。
昔日车水马龙、充斥着边塞粗犷生机的将军府(或许很快便要更换为王府匾额)议事厅内,此刻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风雪前的铅云。
萧绥一身她常穿的玄色劲装,未着沉重甲胄,却依旧脊背挺直如荒漠中不屈的白杨,那双凤眸锐利如鹰,缓缓扫过厅内一众跟随她出生入死、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战场印记的将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愤懑与不平。
“将军!”副将周霆云率先按捺不住,猛地抱拳,古铜色的脸上因激动而泛红,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朝廷此举,分明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凭什么让您交出兵权?北狄虽遭重创,被迫北迁,但其狼子野心未死,主力尚存,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时让您回京,边关安危何人可托?朝中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衮衮诸公吗?”
“是啊将军!兄弟们不服这口气!”
“什么狗屁王爷,没有兵权的王爷算什么?分明是明升暗降,是夺权软禁!”
“将军,您不能走!”
群情激奋,将领们脸上皆是压抑不住的怒色与深深的不平。
他们习惯了在萧绥冷静果断的指挥下冲锋陷阵,习惯了她的谋略千里与身先士卒,无法接受朝廷如此轻描淡写地便将他们的统帅调离,将这用无数弟兄鲜血换来的稳定局面,置于不可知的未来。
萧绥抬起一只手,动作不大,却带着无形的威势,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愤慨。
她的面容依旧平静,看不出丝毫喜怒,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只有那双过于明亮、洞察世情的眸子里,翻涌着深沉如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洞悉帝王心术的冰冷,有对自身处境的嘲弄,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对人言的、对这片洒过热血的疆场与麾下将士的不舍。
“圣旨已出,无可更改。”她的声音清冷,带着塞外风沙磨砺出的金石之音,穿透凝重的空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镇北王’的封号,本王……接了。”
她岂会不知那龙椅之上皇帝的心思?功高震主,古来有之。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一个在军中威望过高、打破了无数常规的女子。
这道圣旨,既是金光闪闪的荣宠,也是无形却坚不可摧的枷锁,是帝王心术最冰冷、最直接的体现。愤怒吗?自然是有的。屈辱吗?亦不能免。
但她更清楚,此时此刻,抗旨不尊,便是授人以柄,自寻死路。不仅自身难保,更会连累这些将身家性命、前程荣辱都系于她一身的忠心部下。她必须接下,还必须表现得“感恩戴德”。
“霆云,”她目光转向那位跟随自己最久、性情也最是刚直的副将,声音放缓了些许,“我走之后,北境一应军务,由你暂代统领。朝廷必会另派都督前来接手,你需谨慎行事,收敛锋芒,保全自身,亦要……尽力保全这支军队的筋骨与魂魄,莫要让人随意拆散、揉捏。”
周霆云虎目含泪,喉头哽咽,重重抱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末将……遵命!定不负将军所托!”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闯入厅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禀将军!朝廷天使仪仗,已至城外十里亭!”
萧绥深吸一口气,将那在胸腔中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复杂心绪强行压下。
她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袍领口,仿佛要拂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沉声道:“开中门,设香案,鼓乐齐备,所有五品以上将官,随本王出城……接旨。”
她迈开步伐,率先向外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坚定,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那挺拔的背影在塞外粗粝干燥的风沙映衬下,显得格外顶天立地,也透出一种即将远离天空、被困于金笼的、难以言说的孤寂。
翱翔九天的雄鹰,终将被折去羽翼,送入那座位于帝国心脏、金碧辉煌却步步惊心的牢笼。
几乎在同一时间,江南苏州,邓府。
与北境边关那萧杀凝重的氛围截然不同,邓府上下早已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喜气洋洋,如同提前迎来了最盛大的节日。
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皆想一睹这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邓家千金,以及那传达天恩、令人敬畏的天使风采。
内院,邓绰早已被精心打扮。她身着按制预备的、繁复庄重的命妇礼服,层层叠叠的衣袍包裹着她过分纤细的身躯,更显得弱不胜衣,仿佛随时会被那华服的重压所摧垮。
她在父母一左一右的陪伴下,跪在设于正厅中央的香案之后,低垂着头。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毫无血色,侍女精心敷上的胭脂水粉也难以完全掩盖那份源自病体与内心的憔悴。
宽大袖口下,那双交叠置于额前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那名从京城而来的内侍宦官,面容白净,神色肃穆,展开手中那卷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明黄圣旨,用特有的尖细而悠长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邓氏嫡女绰,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克娴内则,毓质名门……特赐婚于镇北王萧绥为王妃……允其宜室宜家,克绍簪缨之范……钦此!”
圣旨文辞华丽,骈四俪六,充满了对邓绰品性的褒奖与对这桩“天作之合”的殷切期许。然而,这些空洞而美好的辞藻听在邓绰耳中,却字字如冰锥,冰冷而沉重地敲打在她早已一片荒凉的心上。
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她她即将到来的命运——远离故土,踏入深不可测的王府,面对一个对她充满敌意与不屑的“夫君”,成为一个庞大政治棋局中,最微不足道却又无法脱身的一枚棋子。
“臣女……邓绰,叩谢皇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依着身旁礼官低声的提示,深深地叩拜下去,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接触点蔓延开来,传遍四肢百骸,几乎将她的血液都冻结住。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父亲邓文远。他则是满面红光,激动得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狂喜与野心。带领着全府上下仆役族人,他声音洪亮地山呼万岁,情绪饱满,情真意切。
在他看来,这道圣旨不仅是女儿找到了一个尊贵无比的归宿,更是邓家百年基业从未有过的、巨大的飞跃契机,是通往更为显赫的权势与更为庞大财富的、金光闪闪的阶梯。
繁琐的接旨仪式终于完毕,邓府立刻大开宴席,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派喧嚣繁华,烈火烹油之盛。
而邓绰,则在强撑着完成所有必要的礼节程序后,以身体实在不适为由,婉拒了所有好奇或谄媚的目光,提前退席,独自一人,踏着虚浮的步子,回到了那座如今愈发显得空旷、寂寥,与外界喜庆格格不入的“听竹轩”。
她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菱花铜镜中那个被妆容勾勒得精致完美、衣着华贵非凡,却眼神空洞麻木,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般的自己。
镇北王萧绥……那个曾经只存在于传闻和战报中的名字,如今已与她邓绰的命运紧紧相连,再也无法分割。
她想起北境传来的关于那位女将军的种种铁血传说,想起她可能的愤怒、不甘与对她这商贾之女的鄙夷,未来的日子,在那座远在北方、陌生而威严的镇北王府,等待她的,究竟将是怎样的凄风苦雨,怎样的冰冷与艰难?
圣旨已下,君命如山,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她这株生于江南、长于烟雨的幽兰,即将被无情地连根拔起,远嫁到那北地陌生的风霜之中,去开始一段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帝王算计、家族利益与冰冷交易的错位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