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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Bonne chan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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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严阜城的心目中,巴黎不算太特别的城市,与同属欧陆的巴塞罗那相比,他更倾向于花时间在后者的诺坎普看场球赛,然后去城域海滩晒太阳。而每次到访巴黎,他多数都是受邀出席时装周,或者为了看一些没几率出海的特展。
这次也一样,他来巴黎只是因为近期有场“包裹凯旋门”的大型行为艺术,艺术家是他喜欢的,但已经过世,是对老夫妻。
至于和宫爱莎约定的“巴黎见”,他本无心去记,也是恰好,有天中午他在和樊志华聊假期去哪儿,他发现樊志华正心不在焉地边和他讲话,边戳手机屏幕,样子还有点不耐烦,他便没再和她聊下去了,也开始刷社交软件,然后看到了宫爱莎发的那张航班行程单。
于是他问樊志华:“想去巴黎么。”
樊志华这才抬眼看他:“我约了人。”
他故作漫不经心:
“陆止约你了?”
眼前的女人没回应,继续低头戳手机屏幕,过了几秒又打起电话,和那头说说笑笑的,仿佛当他不存在。
他则听着她把电话打完,再一次问她:
“陆止约你了?”
樊志华瞥他一眼,答得敷衍:
“不是,这人你不认识。”
“男的女的?”他再问。
樊志华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你怎么回事啊?”
他也回看着樊志华,突然想和这个女人把所有话都讲清楚。
然而,那是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感情,他太害怕,当那些话说出口,会被她当成笑话来听。
“没什么,担心你。”他最后笑了一声答。
樊志华的表情露出一刹那的讶异,却也不曾调侃他,只淡淡回了句:
“我好得很,你多关心自己就好。”
他知道已无话可谈,半靠在樊志华的办公台前,低头不语。
“我真的挺好的,上周医生还帮我减药了,说我如果考虑结婚养孩子什么的,可以再减。”樊志华又强调了一遍,似乎是真的怕他多想。
而他捕捉到的是“结婚”两字,但面上还是装作不在意,顿了两秒问:
“你想结婚了?”
樊志华没直接作答,沉默地走去咖啡机前,将手里的马克杯倒满清咖。
他了解她的表达习惯。
——不说“不”,就是变相承认。
领悟到这一点,他立刻觉得心口隐痛,整个人像下沉进了冰水里。
“我跟陆止,最近在谈这件事。”樊志华语速放缓,边斟酌措辞,边留意他的神情,“毕竟,我们也认识十几年了,他,人也不错的,很多想法也……”
“你们这叫认识十几年?顶多算高中认识三年,后面的十年,你和他是完全断联的,他这期间在外面做过什么,你都不知道!”他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大嗓门,“你和他都不是高中时候的学生了,你和他,各自都有代表的立场,而且立场是对立的,利益也是冲突的,你怎么能确定他接近你不是为了别的目的?!”
樊志华只是看着他,没有声音。
过了片刻,他听见女人的嗓音很轻地响起:
“我什么都没有,他也拿不走我任何东西,你想多了。”
他更加讲不出话了。
“我妈情况不太好,生了病以后像变了个人,开始问我结婚的事……”樊志华平静陈述,“我也是才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件事放不下。这事情有我一部分责任,是关于我弟的。”
随着声音渐远,他看着离自己仅十步距离的的女人起身走到了玻璃幕墙前,背对着他,声音有些闷:
“我妈希望我弟过得好,起码,生活水平要达到我现在一半的程度。但你知道的,我实际过成什么样,很多东西是看不到的。如果我结婚,一来能让我妈安心,二来,谈项目会更容易,三来……”
樊志华没再说下去。
他始终听着,听出了那声音里的一丝颤抖,也看着那道高挑背影因深呼吸而出现细小的起伏。
如果这个时候上前,他想他会忍不住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然后宽慰她“先休息一段时间”。
但他没有。
当他听见她列出结婚理由一二三,他便知,她已经将结婚这件事当成项目来做了,她也一定权衡过利弊,知道将要面对什么。
短短半分钟,他听见她抽吸鼻子的声音,很快,他又看见她回转过身,朝向自己,脸上略带自嘲的苦笑:
“你就当我想结婚想疯了吧。单身太久了,想尝尝结婚的苦。”
他垂眸,摩挲着小指上的刻字尾戒。
这枚尾戒,是当年樊志华初创公司后用赚取的第一桶金为他定制的,戒面文字出自他曾痴迷的一款游戏,原文为“Nothing is true, everything is permitted”,中文译作“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一转眼,他们已经认识十三年了,他看着她成长,跟随自己的步伐一点点往前,然后头也不回地越过自己而去。
直至现在,她要选择进入人生下一阶段了,可他再难追上她。
“你爱他么?”他最后问。
樊志华思索片刻,答:
“至少,他让我挑不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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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结束,两人分别。
回程路上,严阜城一通电话打给总助,要求预定最近一班飞往巴黎的飞机。
总助当即给他发来当晚的班次,他选了十点的,所有证件准备齐全。
深夜,他乘坐的法航飞离申城,穿透云层,升至三万英尺的高空。
他看着地面灯火影影倬倬,想到很多失意的事,情绪像陷在泥沼里,低落得出不来。
和任何一趟旅程都不一样,这一次,他带着彻底的失望离开,也许,没有归期。
至于宫爱莎“巴黎见”的邀约,既然他和樊志华之间已成定局,那不如趁此翻篇。
现在他要去见的,是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
而且,女孩身上有樊志华的影子,和他也算谈得来。
若要发展成类似情侣的关系,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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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后,司机按约定,送严阜城回酒店。
开到半途,严阜城改变主意,想先去蒙马特高地。
已过日出时间,还没到游览的高峰时段,圣心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仅有零星几道人影,有白胡子老人背靠着石栏拉手风琴。
从这里,能俯瞰大半个巴黎,整座城市沉浸在静谧的晨曦中,柔光从东方漫延,澄澈的天空中有鸽子在飞。
严阜城找到了最高处的台阶,没任何犹豫地席地坐下,面朝城市远景,随手点开Instagram,想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发,继而浏览起新的动态,看到宫爱莎在执飞前发的最后一条图文,内容是一张晦涩的法语原著节选,和文学论有关。
他记下书名,转道去巴黎市中心的书店,找到了英译纸质版,付款后就怀揣书本,走进一家临街咖啡馆。
这个时间,他算当天第一批客人,街边的位置任他挑选。
后续的几小时,一人,一本书,一杯咖啡,很快打发过去。
人群在十字路口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成为他阅读时的空间背景。
半本书翻完,严阜城后靠在座椅上,抬手揉捏眉心。当他重新抬起视线,十字路口出现一道女性背影,高挑干练,走路带风,几乎让他呼吸一滞,而当那女性半侧过面孔,高眉骨深眼窝,全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张脸,才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也是因为这段插曲,他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逃避的感情,始终都在他身体里蛰伏着。不会因为她即将结婚而衰减,更不会因为他的不肯承认而消失。
就这样,他在座椅上怔忡良久,手里的书页不断被风吹起一角,拗出细微的弯度。
下午,他回酒店,换了适合外出的便装。
洗手时,他再次注意到小指上的尾戒,压低水阀后,他将尾戒摘下,随手扔进了行李箱。
坐车到达戴高乐机场,他漫无目的地在接机口闲逛,看到奢侈品免税店,一刷卡就是几千欧元出去,换来一个女士手提包。
柜员问他是否需要包装,他点头,又用英语叮嘱“She’s twenty.”,柜员笑着,边系白色缎带边为他祝词:
“Bonne chance.(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