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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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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铭出发这一日,许多人来送他。当然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小九九。
元铭先是跟不太相熟的人一一寒暄,又跟同僚你来我往了几句。接着才与“中庸七公子”道了别。
众人道别声此起彼伏:
“仲恒啊,你此去,哥哥们都会记得你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得了得了,瞎说什么真晦气!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元铭笑了:
“各位保重。”
正在这时,一阵嗒嗒的蹄声,元铭抬头,发觉赵封炎打马出城来送,不知为何有些姗姗来迟。
见了元铭,赵封炎赶紧下马。快步走到元铭身边,低声道:“我送送你吧,到城郊关卡,我就回来。”话音未落,就发觉元铭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意无意地往身后的马车瞄了一眼。
赵封炎当下明了,笑道:“逗你的。”他并不知道这次贬官的内情,有些安慰地,说:“皇爷估计是嘴硬心软,一定会再调你回来的。他哪里舍得将你丢在金陵。”
人多眼杂,元铭不便多说,便答:“但愿吧。”
赵封炎生怕他因贬官一事伤心,也怕他为情所困,不由得又劝慰道:
“哥哥,一生很长。你也不要难过。”
元铭呆了片刻,突然冲他笑了,“弟弟这余下的日子,比我还长那么一两年。操心我做什么。早些回去吧。”
元铭说着,准备回身往马车走去。赵封炎拧着眉头,手握紧了拳头停在原地,忽而扯住他,颤声道:“哥,我有预感。你这一走,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元铭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疑惑地问道:“怎么会再也见不到?”索性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你在京里不要惹事。”
赵封炎望着他,又以余光扫向他身后的马车,几次欲言又止。赵封炎猛地回神,摸向后腰,取下一把匕首。他单手托着匕首,送到元铭面前来:“哥,给你防身用。”
元铭低头看一眼,这鎏银的匕首手柄上,嵌着一块红玛瑙,很有年头,是个元铭眼熟的物件。少时赵封炎走哪带哪。于是元铭笑笑,柔声道:“你留着吧,这物件太贵重,哥何以受得?”
赵封炎垂眸沉默了片刻,没有强求,遂将那把匕首別回了后腰。
“哥哥保重。”
元铭有些担忧,正准备再交代些话,赵封炎却又展颜笑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早上起来后,仍是恍惚。哥不必担心了。”
元铭将信将疑,还是朝他点了头,才又反身往马车走去。只觉赵封炎今日颇不对劲。元铭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安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赵封炎。
赵封炎仍在原处站着,目光幽深地望向他,看不出太多喜怒。东向的夏风拂在他身上,衣料薄顺,衣衫便整体往西偏去,衬出这少年十分精瘦,又很有力量感。他额上束着懒收巾,两鬓却还是有些凌乱。
此刻赵封炎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了白晃晃的牙齿,扬声道:“弟弟等你回来。”
元铭终于展颜笑了,调侃道:“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元铭一脚蹬上马车,拉开厢门,便看到赵铉搁下手里的帖子,阴沉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有这么多话说?”
元铭低下头,上车坐下。觉出这车里氛围不是很对,便沉默着,一时不敢说话。
“朕正要与你说一说,南直隶衙门的事。”
“南直隶与织造局衙门关系不菲,织造局的宦官靠的一向是宫里。先帝崩,这些宦官失了依靠自然会另寻靠山。这个靠山极有可能便是楚王。楚王年迈,许多事,便是楚王世子赵长清在替他父亲打理前后。”
赵铉言到这里一顿,“这个赵长清,可不比京中世子这般清高了。楚王就藩极早,长子赵长清自小便生在金陵,与金陵一带官宦富绅接触颇多,耳濡目染,受过不少这些人的熏陶影响。自然也就……”
赵铉欲言又止。
元铭:“那我该如何接近他。”
赵铉:“投其所好。教他觉得你是同类,他才能放下戒备,因此他喜欢干的事,你也一样不能落下。”
元铭觉出一股不妙:“那这个楚王世子……平素都喜欢干什么?”
赵铉:“狎玩小倌,出入勾栏赌坊,无奇不做。”
赵铉讲解:“因此,你要装作官场失意,扮成一个每日只知道纵情声色,醉生梦死的谪官。”
元铭面露难色:“这……”
纵情声色?
哪种纵情声色……是他想的那一种吗?
赵铉读心似的,立刻补充:“当然,朕不是让你真的纵情声色。”
……这个度的确很难拿捏。
不过,元铭自觉在京里时,他虽谈不上风评极佳,但起码这些事他是铁定不会干的。此番去了金陵,便一改从前脾性,干起这些事……
元铭担忧道:“我只是怕楚王世子事先查过我的底细,贸然这么做,他会不会起疑?”
赵铉理所当然地一笑,“他一定查过。不过你本就心气高傲,这回蒙冤受贬,官场失意,去了金陵人生地不熟,做这些事无非图个排遣寂寞,这有何不妥。放心,他能想通。再者,你若做得像,他自然不会起疑。多一个人同他沆瀣一气,他求之不得。”
元铭认可地点头:“也是。”
“户部是肥差。你才去,必有人想要贿赂你,你不用多想,直接便将钱收了,这样后头做事也有了底气。”
元铭:“好。”
赵铉交代过正事。便唤他坐来自己身侧,伸手揽着他。看得出,赵铉确实是乏,颠簸中也就这样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元铭贪嗅着他身上的安息香,马车已上了城外的官道,车轮偶尔碾过石粒,稍稍颠簸。日光从侧面镂空的木格窗棂透入,随着官道旁树木的高矮,光线忽明忽暗,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赵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而绵长。元铭轻轻离开了他肩头。原本揽在元铭肩上的手臂,随着这个动作自然垂落。元铭这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睡着了。他后脑正微仰,靠在身后的厢壁上。猛一看仍有些倨傲,近看,却是十分滑稽。
元铭细细端详着他的睡颜,看他睫羽放松的垂下,并没有意识到肩上的人已经撤走。眉眼都舒缓着,仿佛外面天大的事,都与他无关。
元铭此间才忽然想起,这人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肩上却挑着千万斤沉重的担子。不由仔细牵住了他垂在旁边的手,替他抚了一下肩头被自己压出的皱褶。
马车忽而一倾,赵铉尚在梦中,也不悦地微微蹙起眉头。片刻后他猛地睁眼,慌张的四下寻看。发觉元铭已撤去了旁边,歪睡在那里,复将人揽回肩上,才又缓缓阖上眼睛。
道路渐趋平坦,周遭徐徐响起了叫卖之声,赵铉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际,便听到有人轻轻唤他。
“万岁……”
赵铉倏地睁开双目,发觉车已停了。他看了看元铭,又侧头,透过窗棂往外探看。一驾套好的马车已停在旁边,几名锦衣卫静立在一旁,正恭候圣驾。
“我回去了。”赵铉平静地对元铭说道。
元铭点了点头,沉默了一瞬才道:“恭送圣驾。”
赵铉遂整衫起身。车厢逼仄,他微微弓着身子,准备推开厢门。忽而停住了。
身后的人轻轻扯住了他的衣摆,低着头道:“万要仔细圣体,莫操劳过度。”语调平静,只是尾声有些颤。
赵铉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低声道:“山水迢迢,劳卿挂怀,”赵铉抬手抚上他侧颊,淡声道:“朕惭愧。”
元铭丢了抓住他衣摆的手,欲行叩礼。赵铉即刻截住他笑道:“你坐下吧。繁礼就不必了。”
“你先去。过不久我也要去一趟。”赵铉的笑容渐渐淡下来,替元铭整整额发,轻声道:“届时接你回京。”
元铭开口声气不稳,缓缓说道:“臣,定不辱皇命……”
赵铉当即掩上他口,浅笑道:“不说这些,记得来信。”又立即补充道:“我是说私事。”
赵铉又在车厢中伏着身子站了片刻,才出了厢,缓步走向旁边的马车。他站在马车下稍停了停,又回头看向元铭的方向。片刻后,赵铉果决地上车,坐定。
既而赵铉目不斜视,朝外面命道:“回京。”
车夫与几个骑马的锦衣卫得令,调转马头,护送圣驾启程。
赵铉在将要与元铭的马车擦过去时,稍稍偏头,又看了一眼。锦衣校尉猛地挥鞭,一声马嘶之后,圣驾避开人声鼎沸的主街,入了旁边的偏街。那马车疾驰而去,掀起一路扬尘,又卷落了旁边树上的几片绿叶。
元铭整衫坐端,朝车夫打手势,命他继续前行。
元铭行至通州改换水路,沿着水路南下。复十余日,再改换陆路终于抵达南直隶应天府,金陵。
只是元铭自小长在京城,压根儿没出过奉天府。一路在船上,他不住地恶心呕吐,加之舟车劳顿,到了金陵时,元铭已是一脸菜色,脚下虚浮。
刚一下马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来往的人们口音皆是陌生,话语末调软而婉转,与奉天人截然不同。没走太久,迎上来两个戴小帽的宦官:“元大人。小人奉督公命,前来迎接。”
所谓“督公”,便是金陵的镇守太监周吉瑞。这个周吉瑞本该是皇爷亲信,但是赵铉认为,周吉瑞本身就很有问题,更不可能“亲”和“信”。
赵铉继位还不太久,只撤换了北直隶的一些镇守太监,南直隶的尚未顾及。元铭便来探探他底,于是勉强行了个便礼,虚力道:“多谢督公好意。且,且先容本官休息两日,再去拜会可好?”
这两个小宦官也不勉强他,只是点头道是,又寒暄了几句,便递上了周吉瑞的名刺,然后离开。
元铭只觉两眼昏黑,朝旁边锦衣卫扮作的“长随”道:“先……先寻间客栈歇息,再说赁宅子的事。我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