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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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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铭不敢让赵铉的轿子送他到元府正门——他已经在宫里过夜好几回了,要说皇爷留人议事,凭他这点儿微末的品阶,断不会只留他一个。即便是当值太晚了,留宿宫中,第二天又怎么可能还叫人送他,这就解释不通。
元铭回府的时候门房老伯正在喝解暑的绿豆汤。
“少爷,您回来啦?”门房的语气有点怪。他在外面过夜到次日晌午归家,若是寻常,门房早就急坏了,还会问他要不要醒酒茶。今日门房的淡定让他平添一丝不安。
“爹呢?”元铭试探地问。
门房:“老爷在书房呢。”
“他说让您回来了立刻去见他。”
这多半是要斥责他了,元铭心里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其实爹对他可以算是骄纵得不行。虽然小打小闹的罚他不少,却几乎很少义正词严为着什么事训斥过。只有对一件事,爹特别在意,就是他不回家,在外面过夜。
元秉先头一回训他,是他某一次同赵封炎出去玩得太晚了,吃了酒,就宿在了外面。
那次他醉醺醺地回家,天边已经东曙初升了,夜色没彻底褪净,爹就站在中庭的青石阶上,望向他的目光意味不明。稍微打量了他须臾,元秉先才语气冷肃地质问:
“你怎么才回来?你昨晚是去哪儿了?!”
元铭浅打了个酒嗝,不乏委屈道:“世子高兴嘛,就陪他多喝了几杯。”
元秉先眉头紧紧皱着,欲言又止,还是问他:“又是你们俩单独去的?”
这次语气中似乎多了某些没道破的试探。
“是啊。”元铭宿醉未醒,隐隐约约地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元秉先的疑惑加重了:“那世子爷怎么这几回都不叫别人,只叫你?”
元铭坦荡荡地答:“和我关系好呗。”
爹对这件事一直很在意。
元铭想着,他大概是担心自己跟着赵封炎学了什么不该学的东西,到时候影响仕途。
但是到了今天,他终于懂了父亲当初到底是担忧何事。
元铭硬着头皮推开门。
元秉先听到开门的声音,没有回头,依然在多宝格后的桌案边上站着,目光深深望向窗外的那棵大柳树。元铭记得那棵柳树是有名字的,他还小的时候,爹总是管那棵柳树叫作“伯良”。
元铭:“爹。”
不知为何他事先编好的谎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在外面留宿好几回了,爹一定察觉出了问题,否则也不会在这里等他。
元秉先率先开口了:
“爹特意将你娘支开了。今日只有咱们父子。有些话爹是想同你好好地聊一聊。”
元铭心里没底,跟着也凝重起来:“父亲请讲。”
“你坐下吧,不用这么紧张。爹没有别的意思。”元秉先没有立刻出言责难,这让元铭心里愈发不安。
元秉先:“你可知道爹为何给这棵柳树取名‘伯良’?”
元铭摇头:“儿子不知。”
元秉先微微地笑了:“在你之前,你娘曾有一孕。奈何爹福缘浅薄,胎儿都七个月大了却不慎滑胎……是个男胎。爹早就想好,若是女儿家,便取小字‘善薇’,是男儿便取字‘伯良’……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孩子就这样去了。你娘也跟着大病了一场。”
“等到你终于出世,爹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仕途上,爹是被朝局推着往前走,身不由己为多。家中人丁不旺,爹也从不艳羡旁人四世同堂。走过半生,爹只有你娘兰芷一人,和她也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一家老少其乐融融,爹便已经很知足了。你或许以为,爹会对你寄予厚望,要你官居高位,万人之上……其实不然。”
元铭没有想到爹叫他来是同他说这一派话,一时哑然,喉头也跟着发酸。
元铭开口时语气有了些哽咽的味道:
“爹……”
“爹和你娘,不求你此生仕途高迁、光耀门楣,只求你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至于你的终身大事,你也知道,你娘催了数次,可爹从没催过你。爹一心想着,也许你对此总是避而不谈,大略是心有所属了。不管你是看上贵家女还是贫家媳,只要品行端淑,爹也都不会过问。”
该来的还是来了。爹终于绕到了正题上。元铭心道。
“哪怕是别家公子……倘若你们是真心相付,爹也会帮你想想法子。”
元铭不敢接话。
“哪怕是世子爷……只要世子愿意,且晋王爷能应允,爹也认了。虽说王爷现在或许有不臣之心,但是皇爷登位才不久,大略也会顾及英明……”
听到这里,元铭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这下误会大了!
元铭慌乱之下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不是,爹你听我说……”
元秉先不听他说:“可你偏偏……!”
元秉先话到一半断了,没有后文,取而代之,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也不用瞒着爹了,你老实说,你和皇爷,你们是不是……”元秉先的语气出乎元铭意料的平静,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是留给元铭一个背影。
“……”
听到这里,元铭了然,该来的终究来了。
元铭刚才紧绷的身体现在也莫名如释重负地放松了。
大略是头几次……皇爷来府中,或者他总是留宿宫里,叫爹察觉到了异样,元老尚书何等精明的人物,行走官场多年又什么人没见过。怎么可能窥不破他和赵铉的异常。
因为看不到父亲的表情,这也减轻了笼罩在元铭头顶的压力。
“是。”
一向能言善辩的元铭这回只答了一个简短的字。他没再诡辩。
屋里忽然地一静。
元秉先终于忍不住了,率先打破沉默:
“儿啊,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铭小声地回:“三个月前,阴差阳错,就……”
元秉先终于回头了:“三个月前?阴差阳错?!”
元铭:“……爹你别问了。儿子当时十分后悔,后来想明白了。”
元秉先:“后悔?你知道后悔?!你爹我活到今日,也没听说过哪家药房卖后悔药的!”
元秉先:“伴君如伴虎,只怕你稍有不慎,行差踏错,触及天子逆鳞,你……”
元铭听出了爹语气中的担忧愈发浓重,他也并不愿两鬓泛霜的父亲为他忧心,便小声地解释:
“其实,皇爷他不像爹所想的这样。他私下里待儿子是极好的。”
元秉先终于忍不住扬高了声音:
“好什么!到时候他反悔了,他只是年少风流,你呢!你不但人头不保,还要落得个千秋万载的骂名!”
元铭不假思索:“他不会的。他曾与我有诺。我信他。”
元秉先:“你想好了?”
元铭:“是。”
在元秉先提出问题之前,元铭先站起来朝元秉先重重地一拜:
“儿子不孝。”
“儿子想好了。世事无常,君心也难测,但我愿信他,哪怕日后落得万劫不复,也是他负我真心,儿起码此生无憾无悔。”
一阵冗长的沉默过后,元秉先才点头:
“好。”
“爹又何尝不想你诸事顺遂?”
元秉先摸起桌上放着的几本奏疏,给他:
“爹老了,迟早要脱去这身绯罗袍,取下这顶乌纱帽。今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元铭:“爹这是何意?”
“这是弹劾爹的几本奏疏,还没有递到沈阁老那里。有人偷偷送来了元府。”
元铭起身翻看奏疏。
“好男儿当有鸿鹄之志,爹看得出来你是想入仕的。此前皇爷来府中,爹也同皇爷说过——爹老了,确实老了。如果爹执意与他们斗下去,可能会牵连到你。爹已经猜到有人会拿你大做文章,反复进言弹劾。你既入仕,便如同宝剑既出,没有再收回鞘中的道理。”
“放眼朝中,爹留给你的门生并不多,他们大略是还要靠着你。而你可以倚靠的,唯有新帝而已。只是公私之间,爹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拿捏。”
元铭:“儿子知道了。”
元秉先所料不错,第二日,就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