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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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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铉那一顿廷杖是叫人潦草地打了,不要下重手,因此没几天赵封炎便活蹦乱跳了。
但此刻赵铉有点后悔当初没有下重手。
提及那晚的事,元铭碍于赵铉在场,一时不敢答话。
赵铉是不屑于搭理。
一时间,三人均是无言。
就在这一瞬间,赵封炎顿悟一般,感到头顶有一道疾电劈过!
有没有可能,他们那晚……就是睡在一起的——!!
几乎同时,赵封炎想起了元铭信里那位身份神秘的“朋友”来了。
片刻后,赵封炎一扯嘴角笑了,“原来如此。”
敢情他几年不在京城,他这位好堂哥不仅对男人感兴趣了,还偏偏来挖他的墙角了!
真是世风日下……!
元铭回神:“什么‘原来如此’?”
赵封炎将兔子丢进元铭怀里,上前两步,挑衅道,“我想去教场开开弓,宫里闷得慌。”又佯装遗憾道:“少时皇太子常与我做伴校场,只是如今成了皇爷,日理万机,怕是没这个心力玩些骑射羽猎了。我煞是孤单。”
赵铉起先没说话,待他要走了,忽扬声道:“待此宴结束,同去教场。”又往前走了两步,“你儿时惯会抢朕的刀箭把玩,如今也要如此?”
……到底是谁抢谁的!
赵封炎心中叫嚣。
你做个质子也做不安分,敢窥探朕的事,觊觎朕的人!看来还是廷杖打得轻了,怪朕不该手下留情。
赵铉心中也冷笑。
赵封炎抄起元铭的酒盏,一口饮下去,笑道:“咱们各凭本事。万岁爷可别以权相欺,胜之不武。”
赵铉视线有鹰隼的犀利,无声又盯上赵封炎,极轻一哂。两人剑拔弩张地站在厅里,夏风都变得凉了许多。元铭抱着兔子在旁边看了看,靠着桌,不由调笑道:“你们二人倒是有趣得很。”
直到李德芳插完柳条儿回来,才将万岁爷唤走,继续开宴。
“来,尝尝这个。”
元铭笑了:“皇爷布的菜,你这是借花献佛。”
元铭只觉得他今日十足的殷勤,笑道:“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才要这般赔笑?”
赵封炎又给他斟了酒,微微笑说:“我如此乖巧,还能做什么对不起哥哥的事?”
元铭观察左右,低声道:“小点声,尚在宴中,莫乱了规矩。”
赵铉眼看着那两人低声笑语,不由唤道:“德芳,赵封炎方才出去的时候,插柳枝了吗?”德芳迎着这轻唤两步上前,稍俯了身子听。可不待德芳回答,他又阴恻恻道:“朕怎么记得,他没有。”
李德芳打量着赵铉的神色,心里盘算了一下,才低声回道:“皇爷,不若……让他出去,重新插过?”
故意找个理由将他支开,不就应了那句“以权限逼”,叫他觉得一辈子都赢得不畅快,正中赵封炎下怀。
赵铉正准备点头,又没有。
“不必了德芳,就让他在厅里。看他还能翻出个花来。”
举杯推盏间,宴席已至尾声,众人纷纷寒暄着离席,而厅中两个身形高挑的人仍未离去,仿佛潮水退去后,留下的礁石。他们一上一下,隔着宴桌对视。
赵铉先开了口:
“弟弟久不在京中,这回也算作接风洗尘了。朕等着你来校场一叙。”
赵封炎:“求之不得。”
赵铉率先离开去更衣,赵封炎则没有太多讲究——他平素酷爱玩闹,便是劲装武袍的装束。他拉着元铭:
“哥哥,你在这也无聊罢,一起来。”
元铭犹豫:“这……”
“你知道的,为兄不善射术。还是不去为好。再者,今日朝服入觐,装束也是不便……”
“你几时起这般啰唆,一点不像你了。”赵封炎想到,也许是碍于赵铉,元铭才这般推脱,心里又一阵郁闷,便催促,“你随我来就是!我今日可是要同皇爷赛上一场,你可一定要来!权当给我壮一壮胆了。”
元铭无奈:“我去便是。”
赵封炎引路,走了一阵子后,元铭听到炮声。
那是校场在用炮车开火的声音。
元铭先是闻到风中透着一股硫磺的味道,再远眺,才逐渐看清教场外摆着两口大炮。
皇城西北的教场,实际主要用来娱乐,并无什么作战能力。场内演练的众人,均是由宦官组成的“净军”,放眼望去,清一色窄袖戎装,精神头儿十足。
赵铉还没到,赵封炎便趁势拉着元铭先进去了,在靶场外站定,赵封炎将一把大梢弓递给他。
赵封炎:“你来试试!”
元铭接过长弓有些犹豫:“太重,有别的吗?”
赵封炎笑了,“君子六艺,哥哥也都是会的。怎么嫌弃起这弓来了。”
此弓分量很足,元铭举起来时略微有些吃力,赵封炎既这么说,他便不再推脱,从箭筒中抽出羽箭,搭弦后纵矢飞出。箭矢裂空的声音响起,果真是偏了,未中靶心。
元铭的射术其实并不算差,只是弓不趁手罢了。
“我不在京里这几年,你摸过弓吗?”赵封炎露出轻微的嘲讽。
元铭:“自然是碰过。”
元铭闷闷地说:“开弓的机会不多罢了。”
元铭被他这样一激,说话间就要再搭一箭试试能不能中,箭刚搭上,赵封炎便凑过来:
“着什么急呀。”
赵封炎握住他的手,用力又开弦,“你腰身不要这么紧绷。”
说话间两人几乎贴到一处去了。
就在这时,另有一矢擦过他两人耳畔直掠向前去,两人俱是一惊,待定神去看,发觉靶心多了一支黄翎羽箭。
那是皇爷的御箭。
赵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冷着脸一言不发。
赵封炎也在这时松开了他,皮笑肉不笑:
“皇爷来得好快。”
元铭行礼:“陛下。”
赵封炎面上在笑,眼风悄然飘向元铭,故意道:
“德芳伺候更衣,肯定手脚麻利。所以皇爷来得快嘛!”
果然,元铭的脸色不好看了。
赵铉的起居一向是李德芳在照料。那么……平素赵铉更衣,也是李德芳亲力亲为吗?
依稀记得……李德芳好像很少亲自伺候这种事。
李德芳目光逐一扫过所有人,最终看了一眼赵铉,低声恭敬地道:
“皇爷这么些年里有习惯,更衣时,不太喜欢让奴婢们近身伺候的。”
赵封炎挠头,恨铁不成钢:
“德芳啊,几年未见了,你张口闭口是你的皇爷。”
李德芳微笑:“世子爷这话奴婢就听不懂了。皇爷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心里自然是只有主子了。”
“你变得无趣了。”赵封炎嘟囔。
远远瞧见圣驾,便有两个穿红曳撒的宦官过来行礼,接着引众人进入教场。他们小帽上插着长雉尾,随着步子轻轻摇晃。
跑马营中,有两个宦官正在驭马。瞧见圣驾,他们翻身下马行礼,又给世子问安。赵封炎见到良驹,便来了兴致,眸光熠熠回头道:
“昨儿我来过。这马当时还不听话,我与他玩了两个时辰,便乖顺了。”
赵铉轻声一笑:“驭马有何难,吾弟当学学驭人。”
这话一出。赵封炎有须臾的沉默,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淡了。再开口时倒也从容:“我向来不擅攻心,以真情动人罢了。与你不同。”说着,赵封炎单手撑按,一下翻身跨上那匹赤霞马。
“你斟酌再三、权衡利弊,人家满腹真心交与你,而你终究要伤了人家的心。”赵封炎道。
“嘴皮子功夫见长。”赵铉一哂,“你是在说谁呢?”
赵封炎不回话了。
李德芳解围道:“皇爷,世子爷,有话不如稍后再叙。马该躁了。”
跑马场有些扬尘,元铭跟着走进去时不由眯起了眼。他回忆着刚才的对话,总觉得赵铉堂兄弟两人话里都夹枪带棒。
元铭正疑惑间见赵封炎忽而抽出鞍上的马鞭,扬鞭策马。赤霞马嘶鸣一声,抬起前蹄,旋即落地,疾速直奔元铭而来。众人被这突然狂奔的骏马弄得一片哗然,纷纷面露惊恐,有的宦官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赵铉见状色变,快步赶来要将人扯开。李德芳亦冲上前惊呼道:“皇爷当心!”
然而终是马更快人一步,马上的赵封炎在赤霞马趋近时突然俯身,便将元铭整个人抄起掠走,横置于马背上。
元铭受到这猛力一掠,又重重跌在马背,只觉五脏六腑都颤了几颤。头晕眼花半晌,才找回了意识。而此时赵封炎已策马前行,到了跑马场深处,与一队圣驾仪仗拉开了许远的距离。
赵封炎边勒缰,边哈哈大笑道:“玩什么箭,我先抢个小相公来玩!”说着才将元铭扶起坐好,“吓到了吧。”
元铭在马上惊魂未定,大喘着气,略略平复了才低声呵斥道:“这是皇城教场,莫胡闹,先下马。”
赵封炎说着,一手扶在元铭腰际,倾身向前道:“哥要多长点肉才好。”
之后赵封炎手上倒也没什么多余的小动作,待元铭坐正,他便撤下了手,笑道:“我带哥哥跑马。”
遂又扬鞭策马。
***
远处仪仗边,方才拦人未果的赵铉望着遥远处那两人狎昵成双的身影,一字一字咬得很重,道:“取弓箭来!”一边怒目盯着远处偎傍在一起的两人,只觉得气血又是一阵翻腾。
李德芳想劝上两句,赵铉截住他的话沉声道:“朕自有分寸,不必多言!取!”
附近候着的小宦官们,齐刷刷的,在跑马场外跪了一地,皆不敢出声。
赵铉夺过弓,将骨箭架在左手食指上,后撤半步,瞄准了马上的赵封炎。随着一声破空哨音,羽箭直直飞出。
赵封炎早已预料,他见到万岁爷挽起弓,便将元铭的脊背按下,接着偏头一避,拿左手生生接下了那支骨箭,顺手甩在地上,扬声笑道:“皇爷着什么急!”这声音在空旷的跑马场回荡着。
赵铉反身又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正要架箭,德芳忙道:“皇爷三思!”
赵铉顿了顿,仍是将箭架上,这次却是瞄向了那匹良驹。可他犹疑了片刻,还是松下弓弦,一把将大梢弓掷在地上。深深吐息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铭脸色惊变,即刻抢了缰绳,勒缰翻身下马,准备往赵铉那处追去。身后却传来牵力,原来是赵封炎突将他硬生生扯住:“别去!”
赵封炎看到元铭神色如此焦急,没由来的一阵烦躁,当即将人掠到怀里,沉声道:
“哥从前与我那般交好,如今,对我百般避讳!”
“这是为何?”赵封炎声音有些发颤,他从揽住身前人那一刻起,只觉那些隐秘的念想似乎在顷刻间迸发,不由得屏息,才将这欲望生忍了下去。
元铭暗里攒了劲,猛一下挣开他扬起声:“从前……从前年少,荒唐无知!”
荒唐……赵封炎心下狠狠一抖,随着这两个字的尾音,钝痛缓缓蔓延开来。
“哥你清醒点!”赵封炎压着声音急道:“他是皇爷,当朝万岁天子!你如今岂不是更荒唐?!”
空荡荡的跑马营,这句话只有两人听得到。元铭仿佛被劈脸掴了一巴掌,却仍然觉得不太清醒。
短暂沉默后,赵封炎暗中笑笑,知道这是他的痛处,更嘲弄道:
“怎么,哥如今,是准备入东六宫了?”
元铭闻言没有犹豫,猛扑来给了他一拳。赵封炎却不躲,生生挨下了,脸颊就顺着那力道偏过去。
元铭望着他被自己打过的那半边脸,霎时说不出话,只喘着粗气,低头望向地上的黄沙。
赵封炎落拓笑笑,自嘲道:“我少时最喜欢哥打我,让我好趁机一亲芳泽。”赵封炎拿袖口揩了下嘴角,“可我又不想哥哥生气。真难做。”
赵封炎看他难受,终于还是和缓了语气,苦口婆心道:
“哥,你好龙阳,普天之下多少风流才俊你尽管挑!为何要挑他?你是不是疯了?!”
元铭脸色已十分不好看,但赵封炎仍继续说道:“届时东西六宫,长夜秉烛,恭候圣驾临幸。到那个时候,你以为你是什么?!”
“你还能是什么?!”赵封炎提高声音。
元铭忽然觉得疲惫。他坐在跑马营的黄沙上,像是回应赵封炎,又像是念念自语:
“我当时,哪里知道他是太子爷。若是知道,也便不会落得今日局面。”
“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你就同他……?!”赵封炎望天,“你真是糊涂啊。”
赵封炎回过神蹲下,摇着他肩膀质问道:“他尚且是皇太子的时候,你们就……”
“对,琼林宴时,先帝尚在。”元铭道,“他还是太子。”
两人在这黄沙地里沉默半晌,赵封炎忽而嬉皮笑脸道:
“现在回头来得及。”
元铭摇头:“他与我有诺。”
赵封炎哈哈大笑,笑里溢出鲜明的讥讽:“这件事上任你信谁,都不该信他!他背后有阁臣,有礼部,有东西六宫,还有千万臣民!他拿不了自己的主意!”
“……你怎么会信他!”赵封炎不理解。
“我……我可能,”元铭的声音因茫然而更弱下去:“我不知道。”
赵封炎不屑地嗤笑一声,摇摇头道:“哥,你迟早会回头的。”
“可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元铭犯难地看着他。
“这话别急着说出口。”赵封炎咧嘴笑了,露出皓齿,“我只当你如今脑袋发昏。”
元铭心烦意乱,不想再与他说这些,起身拍了拍土尘,要往跑马场外面走。
两人将走至跑马场的围栏外时,赵封炎忽然叫住他,“哥,”赵封炎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哪怕不是我,也别是皇爷。”
“喜欢他的人都没有好结果,”赵封炎往远处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比如德芳。”
听到这个名字元铭忍不住脚步一顿。他缓慢地回过头。赵封炎还站在原地,他凝视着赵封炎那张充满担忧的脸,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赵封炎解释一般缓声道:“德芳一身好功夫,为了他的大计,委身赵云泽那个病秧畜生……你不清醒的时候,你就看看德芳。”
赵封炎又走近了些,眼里有了些悲戚:“德芳喜欢他,甘愿成了他在大内的棋子,你若倾慕他,你要如何?他注定有太多事要操心。”
说着说着,赵封炎突然低下头,贴近他耳畔讪讪笑道:“我就不一样了。”
元铭避了避他轻佻的动作,重新迈步离开。两人便这样擦身而过,愈来愈远。
“旧局重演罢了。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心灰意冷,也一定会回头的,我等着那一天!”赵封炎望着他的背影道。
元铭出了跑马营,截住一个随侍仪仗的小宦官,低声道:“公公,奉圣谕见驾,劳烦引我至乾元宫。”
小宦官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回了句“劳烦大人稍待”便匆匆往远处跑开。许久,才揩着汗回来,像是得到了谁的批示,恭敬点头要带路。
直到走至乾元宫正门,元铭才好奇起来,自己究竟哪来的胆子敢假传皇谕。
然而出乎意料的,李德芳拦下他,恭敬地低声说道:“皇爷疲了,说有事择日再议。”
元铭垂眸想了片刻,方道:“非公事也,劳烦德芳公公通传。”
李德芳有一瞬惊诧,转而变得犹疑起来:“元大人,这……”
李德芳很清楚,皇爷是没有召见元铭的。
“要事求见。”元铭坚持。
李德芳显然是得了赵铉的授意,故意在殿外拦他,元铭心中清楚,因此也并不愿意为难李德芳。
他只好扬高了声音:
“臣忧心圣体,”又稍稍伸头,向里喊道:“劳烦德芳公公通传,允臣见驾。”
德芳握拳掩唇,低声笑了。
四下寂静,里殿必然能听见这话语,却是没有反应。
元铭忍笑,又故意冲里边说道:“啊,既是如此,那万岁早些安置。微臣告退。”
又稍稍站了站,殿中方响起一个疏懒的声音:“何人在朕殿外喧哗。”
元铭‘自责’喊道:“微臣万死,惊扰圣驾。”
赵铉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德芳,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