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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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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樾对于蒯一妙的印象是相当模糊的。
他应该见过她三四次,由于这位女侠的剑法并不出众,原本他只将她当做一般后辈看待,不过蒯一妙虽然武功平平,对于江湖之事却自有一番见解,有次在武林大会上碰面时她对白樾说起过“天下武功本为一家”,想要创一个不分来源、不问出身的门派,也算志向远大。
白樾记得蒯一妙挺能喝酒,说起这件事连敬了他三大碗,请求他在创派一事上多多指点。
他向来不愿参与江湖事,让他指点也指不出什么,倒是那三碗竹叶青酒如融金化碧,入口畅快无比。
此后近一年,他早将这事忘了,没想到蒯一妙还在创派之路上踽踽而行,实在是个心怀高远的奇女子。
他已记不起她长得是何模样,叶铮铮夸她漂亮,他才努力回想一番,只觉个头没有叶铮铮高,身形没有叶铮铮纤细,眼睛没有叶铮铮大,嘴唇也没有叶铮铮那样红润。
不知不觉间,叶铮铮成了白樾心中对于女人最明晰的形象。
在他眼里没有男女之别,只有剑法高低,女儿家在剑术上的天赋不输给男儿,既然如此,就不该区别看待。
但是,叶铮铮不一样。
她有一张明亮的面孔,以及一双时而充满惶恐、时而俏皮狡黠的眼睛。她硬生生地闯进白樾的生活,激起他全然陌生乃至刻意远离的、对于女性的敏感,让他意识到,原来姑娘家是这样的。
她就像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像刻在树上用以计算时辰的剑痕,一抬眼就能看见,让他无法忽略。
白樾无法忽略的事物,于他而言就是重要的,所以他给蒯一妙回了信,说八月十九要为他的徒儿庆贺生辰,无法赶赴嵩山参加她的宴会。
他原本也想再给华山写一封信,但叶铮铮来天都峰那么久,既不见他们来寻,也未听说什么消息,想必叶掌门自有考量。
白樾不缺那一张信笺。至于没有写那第二封信的缘由,其中有多少是不想让叶铮铮被带回去,彼时还不是他会认真思考的问题。
他只是想,应该好好给叶铮铮过个生辰。
他现在用的无涯剑,正是师父在他剑法大成那一年赠与他的生辰贺礼。这把剑曾是他少年时期追逐和向往的宝物,是掌握至高剑法的象征,它的意义已远远超出一样铁器,当他从师父手中接过剑,他第一次感受到,生辰是一个无比隆重的日子。
叶铮铮已有了一把不错的剑,她想要的可能是其他东西。
白樾在思索中做出了一碗又一碗难看的香菇青菜和腊肉蒸蛋。
他炒出来的香菇是瘪的,青菜是焦的,切成大块的腊肉在厚薄不均的蒸蛋中浮浮沉沉。
叶铮铮也像他做的菜一样蔫儿了。
她这几日无精打采,笑也不笑,往日的生动仿佛被白樾倒在碗里的盐给压下去了,只有练剑时依然认真。
白樾想,是不是他做的饭实在太难吃了。
“其实也没有这样糟糕,”他试图劝慰她,“觉得咸的话,在清水里过一下就能吃了。”
叶铮铮“哎”了一声,夹了一大筷青菜。
说不准她是因为他不需她下厨而郁郁寡欢。她年纪太小,还不懂白樾并非为难她,而是想让她心无旁骛地练剑,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在该用的地方。
小孩子都会有不懂事的时候。白樾不以为忤,他知道等叶铮铮一年后小有所成,会理解他身为师父的良苦用心。
他这个师父既要教她武功,也要给她挑一样称心如意的生辰贺礼。
白樾记得上回去丰溪镇时她在小摊上试戴过饰物,便在下山采买食材时特意去找了摊主,问她试过的是哪几样。
摊主问他是哪家姑娘,他说是他的徒弟,高高瘦瘦、眼睛大大的那个。
摊主想了想道:“每日光顾的姑娘至少有几十个,我可记不清谁试了哪样。”
白樾想起叶铮铮说东西贵,又问:“这里最贵的是哪个?”
摊主拿起一只红盒,给他看里面的玉镯:“就是这个,上等羊脂白玉,真真正正从昆仑山玉河中捞的籽玉,一整块玉料就雕了这一只镯子,这才叫色如油脂、浑然天成的美玉。”
白樾看来看去只看出是个手镯。他问:“多少钱?”
摊主伸出一只手。
他以为五十两,刚要掏钱,听得摊主道:“五百两。”
白樾对钱是没什么概念的。他的师父给他留了一箱银钱,而他有时参加武林大会或是受邀打擂,也会收到银子。他在丰溪镇买东西几乎不问价钱,别人说是多少,他就给多少,只是这五百两确实超出预期,难怪叶铮铮要喊贵。
“我没带那么多钱。”他说。
“不打紧不打紧,白大侠既想要,先给一些钱,余下的赊账就是。”摊主极为客气地说。
“何为赊账?”白樾问。
“赊账就是先把东西拿去,没给的钱慢慢补上,这个月给五十两,下个月给六十两,怎样都行。”
白樾从未听说过买东西还有先拿后付的道理,甚觉不妥,便说将镯子给他留着,待他回去取钱。
离开小摊后他将钱袋里的钱倒出来数了数,共有三两一钱,原本是打算多买些腊肉的,可他记不得钱箱里还留着多少,便自作主张没买腊肉,只买了青菜和鸡蛋。
白樾提着大捆青菜和一篮子鸡蛋回到天都峰,趁叶铮铮还在瀑布练功时将钱箱找出来,一股脑倒在床上。
他数了两遍,数清楚共有八百九十二两银子,买完玉镯后还剩三百九十二两。
他不确定这些钱算多还是少。现在他没有内力,再不能去参加比武擂台,也就是说,他与叶铮铮得靠这些钱过完这一年。
白樾不曾想过叶铮铮离开后要怎样过。他可以继续吃面糊和泉水鱼,说不准没多久这副身体就撑不过毒发,可是叶铮铮还小,她会在酒瓶里插一朵鲜花,会用铜熨斗将衣服变成如新做似的笔挺。她的日子是鲜活且充满期望的,不该在这天都峰上灰败。
白樾将银子匀出一部分,想着给叶铮铮买衣裳。她长得快,得时不时添置新衣。剩下的银子,他留了些给她做回华山的路费,用于买酒买菜的就只有几个银锭了。
天下第一的无涯剑活了三十五年,头一次生出“过日子要精打细算”的念头。
这念头来势汹汹,让他学会了问鸡蛋几文钱,多买能不能送一个,一块肉要半精半肥的是不是能比全精的便宜些,摊贩的蘑菇和野菜是从山里挖来的,天都峰上什么没有?多走几步路,这菜篮子不花钱也能给装满了。
白樾认真地花着他能用的钱,尽管他做出来的香菇青菜和腊肉蒸蛋照旧没什么长进,而叶铮铮也照旧没精打采。等到了八月十九,白樾在厨房煮面,想着去摘两根葱时,眼见叶铮铮抱着一个包袱出来。
“你要出门?”他问。
“我给师父收拾行装啊。”她耷拉着一张脸,“再不启程去嵩山就要晚了。”
白樾愕然:“我几时说过去嵩山?”
“啊?”叶铮铮张大嘴,“不是嵩山派蒯女侠要过生辰吗?”
“她过她的,与我无干。”白樾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给你过。”
叶铮铮抱着包袱,跟被定住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了,许久才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白樾道,“就是我煮的面不好吃。”
“师父煮的面哪有不好吃!”她急急抢道,眼里的光亮快要将窗外的落日余晖比下去。
“那你去练会剑,等面煮好了来吃。”
叶铮铮连声答应,跑去拿剑时两手往上一挥,那包袱在空中打了个转,里头白樾的衣裳掉了一地。
她“哎呀”一声赶紧弯腰去捡,嘴里却笑个不停,又是傻气,又是可爱。
白樾看着她,只觉心里也畅快起来。他将葱花掐细了洒在长寿面里,又切了从迎客楼买来的肥鸡和牛肉,一齐端上桌。
叶铮铮乖乖坐在桌前,先给他盛了一碗,然后才自己吃。
白樾的面似乎煮糊了,但她吃得很开心,还拿了个杯子跟他讨酒喝。
他喝的酒是老白干,其烈无比,哪是姑娘家能喝的酒,可叶铮铮非得说她今天十八岁了,要喝点酒庆贺。
白樾是大口大口地喝,她是小口小口地抿,虽不是酒逢对手,但也喝得其乐融融。菜吃到一半时,白樾想到那只镯子,便从卧房里拿来给她。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他说,“作为剑客,你已有了一把好剑,那么师父送你一只手镯,庆贺你的桃李年华。”
他将盒子递给叶铮铮。窗外天未黑透,桌上烛火微弱,玉镯躺在一块丝绸中,洁白细腻,连光都是温暖的。
叶铮铮瞪着惊呆的眼睛。
“给我的?”她问道,顿了顿又问一遍。
“这是师父送给我的?”
“是。”
“可是、可是这个要四百两呢!”她尖叫起来,像一只惊慌的小鸟。
白樾没有告诉她这只手镯花了他五百两。
他只是望着她微笑:“戴上试试吧。”
叶铮铮这才去拿镯子,可刚拿起又放下了,说等会要洗碗,等洗好碗再戴。
她转而去端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白樾刚想劝,她已去倒第二杯,结果失手打翻了酒瓶。
瓶子滚到桌角,里边的酒汩汩地往下流,而叶铮铮噘着嘴,就这样坐在他面前大哭起来。
她显然是醉了,说话糊里糊涂的,白樾听不太清,又见她满脸通红,心想等会吹了风不好,便要起身去给她拿件衣裳。
他刚站起来,一双手就环住了他的腰。
叶铮铮抱着他,带着哭腔喊:“师父,师父你不要去嵩山给蒯一妙过生辰!你只能给我过生辰!”
她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又是哭又是叫,末了拿他的衣袖抹眼泪,噌的抓过来又忽的甩开,高喊“师父你的袖子有股菜油味”。
白樾哭笑不得,废了好大劲才将她抱回去。
叶铮铮醉得晕乎乎的,张开手脚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睁开又闭上,嘴里唔噜唔噜不停说着奇奇怪怪的话。
她说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镯子。
她说他煮的面是天下第一好吃。
她还盯着他笑,说:“师父你长得真好看,又好看,剑法又厉害,你一定是天上的神仙。”
她讲完这句话就沉沉睡去,右手垂在床边,手指极其柔和地蜷起。
白樾看了她一会,然后将那只玉镯子轻轻套在她的腕上。
少女在梦中笑了,仿佛在肯定她对这件贺礼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