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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看住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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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霜出院后的第二次复查,由游先礼作为家属陪同前往。
早上,游先礼搭他到医院,滥用私权走绿色通道,很快地让游霜拍完头颅MRI,再将他送到诊疗室,跟叶澹沟通一番,才回办公室准备今早的专家门诊。
虽然游霜的主治医生是叶澹——游先礼的老师,有着30余年从医经验的神外科大主任。但每次一到游霜检查,游先礼的意见总比叶澹多,从病情分析,到开药剂量,无不插一嘴。
有时候医生怕的不是脾气大的家属,而是同为医生的家属,前者是鸡蛋碰石头,后者是鸡蛋里挑骨头。
游先礼则是要求用煮熟的鸡蛋孵出一只眉清目秀的小鸡,连叶澹写病历的字体都要百般挑剔。
叶澹瞪着游先礼终于舍得离去的背影,直到游霜唤他“叶医生”,他才收回视线,检查起游霜的MRI结果——
残腔边界清晰,水肿消退得差不多了,没有压迫到脑组织,脑结构稳定,不存在占位效应,没发现新的病灶和出血点,连接神经的白质通道通畅,无明显断裂,这代表传导功能的恢复。
一颗年轻的,顽强的大脑正在积极重塑。
叶澹一边观察检查结果,一边点头,不禁感慨年轻就是好,伤病对绝大多数的年轻人会更慷慨,给予更多康复的可能性。
“癫痫有发作吗?”
游霜摇头。
“记得昨天早餐吃了什么吗?”
游霜点头。
叶澹放下病历打量他,“记起我是谁吗?”
游霜不点头,也不摇头,眼巴巴望着他,“叶医生,还不能减药吗?”
叶澹笑得和蔼可亲,像在接待五岁小朋友,努力夹着嗓子说:“不行哦,小游,虽然你目前恢复得不错,但也不能够得意忘形。”
游霜一秒恢复冷脸。
叶澹眉头舒展,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敲药方,像给游霜批发巧克力豆似的,开了一堆药丸。
“我先给你开三周的量,吃完没什么问题就按这个方案吃,一个月后你过来复查。记住,一定要按时吃药,每次按量服用,少吃一颗都会延缓病情好转的速度。”叶澹毫无医德地恐吓他。
游霜冷脸拾起单子和病历,撑着拐杖起身。
叶澹叫住他:“在这坐会儿吧,他晚点来接你。”
游霜置若罔闻,执意要走。
“我陪你转转。”叶澹背着手,跟他走到走廊上。
时值春夏之交,医院的后花园,已铺满一片葱茏的绿意,树荫中,隐藏着一隅色彩缤纷的儿童天地,有铁架秋千、摇摇车、转椅、小型攀岩爬坡等等……这是医院内最受幼童喜爱的角落,往往也承载着最多的欢声和笑语,与旁边幽静的住院部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氛。
游霜从三楼往下看,见到几个小孩在玩跳房子,笑声飘到楼上,他们的家长在旁边闲聊。
“在想什么,那儿其实是你的功劳,记得吗?”叶澹看他一眼。
游霜静静回看他,若有所思。
最开始,那里只是一片沙地,因为靠近住院部,旁边已经建造了一批康复运动设施,这块区域准备搭多几张长椅,以供散步后的病人休息。
当时游霜是医院的常客,他输完液,到后花园里晒太阳,想找个同龄人吐槽护士姐姐扎针的力度,结果碰上的都是大爷大妈──
一拨在下棋,一拨在锻炼,好不悠闲,能娱乐的地方,全让大人给占了,游霜只好到沙地里堆沙堡。冷风一吹,他吸进不少沙尘,咳嗽不止,再次送进急诊部。
几个大人闻风赶来,看着他憔悴的脸庞,十分头疼。
游霜从打完针后的时间线开始交代,重点讲了后花园的娱乐设施被大爷大妈霸占的经历,他控诉医院不够人道,对儿童欠缺关怀,出去散步只能玩沙子。
他语气激动,句句不离“民心”与“关怀”说话间,还要咳喘两下,好像把自己当作为全人类发声的小英雄。
游先礼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假装没有带游霜看过特工电影。
游正其向游霜无奈摆手,说,行了,行了,知道你的意思。
虽然游霜大多时候说话做事天马行空,但游正其仔细想想刚才那番话,觉得不无道理。回去斟酌过后,他请人重新规划后花园,搭建出这片独属于年轻小患者的娱乐空间。
“别看你爸对你处处挑刺,其实他每次跟我吃饭,都要和我炫耀一下你有哪些进步,懂事了多少,欺负我无妻无子啊。”叶澹望着楼下的风景慨叹。
游霜沉默不应。
叶澹用余光瞥他,喉咙溢出两声笑,意味深长道:“小游,仁星是你父亲很珍贵的财产,万一他力不从心了,你要替他好好守住。”
游霜望着眼前的树木、楼栋、以及那屹立在玻璃墙上的“仁星”二字,锃亮反光。这些不变的事物组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仁星,下一个接替它的人,能保证它永远明亮不灭吗?
他看向叶澹,默然片刻,说:“院长代表医院的口碑,如果一家医院的管理人是个完全不懂医疗技术的毛头小子,还是半个残废,你认为这间医院值得信任吗?”
叶澹不语。
游霜轻笑道:“我已经不是玩家家酒的年纪,没有当皇帝的瘾了。”
“叶伯伯,”游霜换了称谓叫他,“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叶澹把游霜送到神外科的办公室,让他在那休息,还没打开门,就听到里面闹闹哄哄的,还有人唱生日歌。
他打开门,与游霜一起探头看,见到几个年轻的实习生围着涂乐说笑,涂乐因为性格随和,显然已成为神外科最有人气的带教老师。
一个由涂乐带教的住院医,由衷地为他送上祝福:“老大,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成为像游老大和周老大这样靠谱的人。”
涂乐笑着敲他脑门,“还能拉踩得明显一点儿吗?”
那人敛起眉,一本正经道:“我真心尊敬你。”
叶澹叩叩门,喊了声:“闹什么啊──”
几个年轻人哆嗦了一下,瞬间缩起脑袋,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回答他:“主任,我们在给涂医生庆祝呢……”
涂乐刚刚经历完九九八十一难,顺利晋升为主治医师,他泣涕涟涟,激动得不能自己:“主任,我……我……”
叶澹摆摆手,叫他冷静点,别高兴太早,后面还有得受的。
他走过去十分自觉地挖了一口涂乐的蛋糕吃,舔舔舌根,是榴莲千层,叶澹指着几人佯怒道:“谁允许你们在办公室吃这种东西?!”
几个年轻人把脑袋缩到胸前,叶澹趁他们不注意,又迅速扒了几口,嚷嚷道:“快点吃完,收拾干净通风,被护士长发现又要罚款!”
“是!”几人狼吞虎咽地分享甜点蛋糕。
涂乐望一眼门口,发现傻站着的游霜,招呼他,“这不小游吗,过来吃东西!”
实习生交头接耳:“他是谁?”
“不认识呢。”
在人群之外,有一个人倚靠着办公桌,面戴口罩,抱臂安静地观察游霜。
游霜冷不防与他对上视线。
那人站直了,慢慢走到他面前,眼睛弯了弯。
“记得我是谁吗?”
游霜眨眨眼,不言语。
周澜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嗤笑,“影帝。”
游霜感受到他的不友善,默默转身想走。
“你还没谢谢我呢,喂,小子。”周澜叫住他,“我是你半个恩人。”
游霜眉心微拧。
“当时游先礼手抖得连吸引器都拿不住,是我切开你的颅骨,帮你将淤血吸干净。”周澜抬起下巴看他,“不说声谢谢吗?”
“谢谢──”游霜小声补充一个字,“您。”
周澜仰起头,大笑两声,惊得涂乐过来看热闹。
“说什么这么高兴啊?”涂乐想跟他的周老大勾肩搭背,被周澜嫌弃地拍掉手。
“诶,小游,你最近住在你叔叔家吧?”涂乐嬉皮笑脸。
周澜眉峰一凝,审视般望向游霜。
涂乐自顾自地说:“游主任以前很晚下班,留下来以防有什么突发情况。通常我值夜班,他会跟我一块儿吃了晚饭再走,这段时间却走得很准时,还以为他铁树开花,结果有一次说赶着回家做饭,哈,还说你口味挑剔呢。”
叶澹吃完蛋糕,嘬嘬手指,喊涂乐过来:“小涂啊,你那个老大一天天这么晚下班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呢,所以别闲聊了啊,你去反省反省。”
涂乐委屈,“还能因为什么,我觉得老大他单纯爱当医生。”
有人戏谑道:“你就是说游主任有受虐倾向呗。”
一年轻的心直口快,笑说:“不,我觉得游主任他纯粹享受开人脑袋。”
叶澹的脸色霎时黑了,厉声说道:“说什么呢,这能开玩笑吗?”
几个年轻人一下子噤了声,各自忙去。
等办公室安静下来了,周澜才用极低的声音,对游霜说:“你们家没请保姆吗?”
游霜抬眼,接收到他不善的目光。
“你不知道你叔叔很忙吗,科室离不开他,这里没几个能担大事儿的。”
周澜咄咄逼人:“你也不小了,需要这样照顾吗。”
游霜没躲避他的眼神,直望回去。
室内的气氛,犹如六月飞雪,涂乐只觉后背发凉,想调高暖气,忽然间,他听到门“咔哒”一声被打开,像一道符咒,瞬间破解这令人窒息的结界。
“我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后天回家。”
游霜说完,转身,猝不及防对上游先礼的眼神。
周澜悻悻回工位。
游先礼眉头轻皱,拿过游霜的病历本和药单,翻看复查结果,仔细检查一遍后,低声对游霜说:“在这等,我去换衣服,一会儿回家。”
“回我那里。”游先礼补充完,往更衣室的方向走。
经过办公桌时,他朝涂乐使了一个眼神,“看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