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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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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25日周三小雨。
 在他长达一个月的冬眠里,我的睡眠质量跌到谷底,每天,我需要药物来辅助入睡。即使是下手术后的半小时补觉时间,也一定会做些变幻离奇的梦。
 好几次,我梦到他被判定为脑死亡。
 尽管有悖医学伦理,但我开始研读有关克隆技术的文章,我幻想过将他转移地方,复制出一样的躯体,用不被认可的方法传送记忆,等于把他嫁接到一个崭新的、健康的体格上。
 但,灵魂是无法被套用的,记忆可以复制传送,行为定式可以由程序编写,可是再全面的智能技术,也无法完全习得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克隆人会对我说“我想吃麦当劳”,但他不会说“为什么不给我吃麦当劳,我恨你。”
 少几个字就少了好多意思。这个想法很快被我放弃。
 接着,我查找了很多保存尸体的方法,这又是一些医学道德法律上被严令禁止的行为。
 我是医生,我清楚每一条伦理规范,但我的大脑一直在反复无常地作怪,或许我应该承认,在他昏迷的这些日子,我很想念鲜活的他。我希望他长久地活着,无论以什么方式──”
 一双手放在本子上,翻页,发现后面没有再写下去,就把本子合上,手掌覆在浅蓝色的封面上。
 “所以,他醒了吗?”朱莉问坐在对面的游先礼。
 游先礼靠着沙发椅背,轻轻点头。
 朱莉在咨询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又问:“什么时候?”
 “3月5号晚上9点46分。”
 朱莉意外地挑眉:“记得这么清楚。”
 “我是医生。”游先礼言简意赅地说。
 朱莉笑了笑。
 三个月前,她成为了游先礼的心理咨询师,一周为他做一次心理咨询。
 在朱莉看来,游先礼是位配合度非常高的来访者,或许因为他是医生,他比一般来访者想查清自己的“病症”,他会更主动地交流,他说自己最近开始写日记,甚至提出每周做咨询时,向朱莉分享日记。这仿佛是他给自己定制的“病历本”。
 在游先礼的每篇日记里,有一个“他”出场率非常高,而其他人──例如他的同事,在日记里有名有姓。唯独“他”,只有一个代号“他”。
 “他”的性格被描绘得古灵精怪,听上去让人无奈。
 “他”给游先礼做过手工鲜花,是大便的颜色和形状,并且勒令不许拒收退回;
 “他”在家游泳时会故意一直吐气,沉到水底久久不露头,害游先礼以为他溺水,然后在接近时被他“反杀”;
 “他”会提出很多让游先礼无法解答的问题,比如他问游先礼为什么不总说话,如果沉默是金,是不是有人在偷偷给他打钱。
 “他”出国了,送机当天闹脾气。
 游先礼到国外看“他”,发现“他”学坏了一点。
 “他”发生车祸,昏迷了很久。
 朱莉一开始猜,这是游先礼的爱人吗,听上去有点孩子气,难道年纪比他小很多岁?
 游先礼只回答,不是他爱人。
 但是他们的关系听上去非同一般,甚至亲密。
 而在通篇的“他他他”中,朱莉毫不怀疑这是个关键人物,甚至可以大胆判断“他”就是游先礼来做心理咨询的“症结所在”。
 为什么“他”是个症结?这是朱莉正在探寻的谜语,游先礼有所隐瞒。
 她不得不承认游先礼很聪明,他把朱莉想听的大部分信息与之慷慨分享,营造出他什么都不剩的假象。
 剩余一小部分,最关键的那部分,他守口如瓶,让这段经历听起来像个平平无奇、分分合合的爱情故事。
 “所以他昏迷一个月后终于醒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朱莉问。
 “他记忆出现缺失和混乱,”游先礼看着她身后的挂画,陷入回忆,“不过他记得很多人──父母,朋友,但不记得我。”
 朱莉像是嗓子被卡住,发出“喔”的半节音符。迷宫走势变得丰富了。
 “你认为他在演戏吗?”
 “不。”
 朱莉追问:“为什么?”
 “如果他没有失忆,一定忍不住恨我,”游先礼转动眼珠看向别处,过了半晌,再重新望向朱莉,“但他没有任何恨我的表现。”
 “为什么你觉得他会恨你?”朱莉又问。
 “因为……”游先礼沉思了许久,最终都没有讲出一个原因。
 朱莉只好转移话题,“万幸的是他醒了,人活着就有无数个机会,对你,对他。”
 她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摆手补充道:“我并不是鼓动你去做什么,只是在我听来,你的日记充满遗憾。”
 游先礼扯扯嘴角:“那你认为我要怎么做。”
 “你知道怎么做。”朱莉答。
 游先礼说:“我不知道,所以我来找你。”
 “你知道,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
 游先礼停顿了很久,“但我不能。”
 “呼!”朱莉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们终于能推进下一步了,要聊聊是哪颗石头绊住脚吗?”
 “很简单。”
 朱莉望定他。
 游先礼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水。
 “他姓游,是我大哥的孩子──亲大哥的亲儿子。”
 这一次轮到朱莉沉默,一瞬间地,她差不多理清了所有的疑点──
 一段错位的畸形的关系,是游先礼来做心理咨询的原因,如果他能果断拒绝,他不会来找她,他来找她,一定是内心深处出现了别的选项。
 但她不会给他任何建议。
 她只问:“你爱他吗?”
 “不。”游先礼答得很快。
 “你想远离他吗?”
 游先礼不答。
 朱莉假装在空气中写字,“你在写日记,你写到他时带着什么样的心情。”
 游先礼打开自己的“病历本”,逐页翻看。他翻到朱莉刚刚读过的那页,往后再翻一页,是空白页,再往后翻,空白页上出现了两行小字:
 我希望他长久地活着,无论以什么方式──毕竟他是我养大的孩子,他不能离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朱莉在心里反复默念那段文字,她不清楚游先礼如何理解自己写下的这两句话。在一段长久的亲密关系中,依赖是比爱还要复杂的感情,它的戒断反应甚至比“爱”要严重得多。
 爱是天高海阔任你行,但依赖,是世上唯一一双适脚的鞋子。某天你发现脚码变大,仍然忍不住套进去穿一穿,尽管它现在令你磨脚破皮,但你会将它一直留在鞋柜,幻想脚码变小的那一天。
 这堪称令人上瘾的毒药。
 她不知道游先礼是意识到这种关系的严重性才来找她,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今天的咨询要结束了,是信息量非常惊人的一小时,她的来访者总算暴露出不正常的一面,这让她很高兴。
 
 “朱莉,”游先礼在门边停下,认真地望着她,“我很好奇,你读完我的日记是什么感受。”
 朱莉投以和蔼的目光,“你认为我会怎么想呢?”
 游先礼沉默半分钟,“你可能很反胃,但装作平静。”
 “事实上我确实很平静。”朱莉耸耸肩,她从业二十多年,有幸听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秘密。
 游先礼波澜不惊地说:“所以你能接受这种关系?”
 朱莉又把球抛回去:“你内心希望我接受,是吗?”
 游先礼怔了怔,轻皱眉头:“我不是在反问。”
 他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两小时后,游先礼拎着两袋采购的食材回家。一进门,看见游霜坐在落地窗前,借着夕阳的余晖看书,十分专注。
 游先礼打开灯,瞥见他在读一本武侠小说。
 江湖险恶,游霜游历一下午,有点困了,他伸伸懒腰,想获得书中侠客一样的轻功,来去自如。
 他问游先礼,能不能跳过晚饭去睡觉,他看书看困了。
 游先礼看他好一会儿,见他表情确无异色,低声说:“你想睡就去睡。”
 游霜慢慢往房间挪动,身影快没入走廊时,游先礼叫住他。
 游霜回头,目光停驻在他脸上。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游先礼问。
 游霜眨眨眼,“没有啊。”
 “不饿?”
 游霜摇头,“一点也不饿。”
 “明天什么安排记得吗?”
 “要去医院复查嘛,我记得。”
 游先礼又问:“想去吗?”
 “想不想都要去的啊,”游霜困惑地看他,“到底怎么了,叔叔。”
 “没事,”游先礼收回目光,“晚安。”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