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鱼》白滚水

46、魔咒

　　张芃听到游霜哮喘复发的消息，大清早就去了一趟游先礼家。
　　游霜还没起床，张芃没叫醒他，在卧室门外悄悄看他一阵子，见他睡得恬静安稳，就掩上了门，到客厅对游先礼表达自己的忧心：“先礼，蛋蛋怎么又复发呢，好久没看他复喘了。”
　　“生病久了免疫力降低，服药混乱，少锻炼，加上吃错东西......”
　　游先礼顿了顿，补充道：“是我没注意。”他两手交握自然放在腿上。
　　张芃叹道：“你工作忙，不是你的问题。其实我今天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要不要接他回去。”
　　她语气温和，出发点也是换位思考后的体贴，但根据游先礼的理解，这等同于家长对宝贝孩子的待遇感到不满，跟老师反映要转班。
　　游先礼两手分开，再交握，换了左手在前，拇指轻轻敲打右手。
　　他曾经也饰演过难搞的家长，游霜念中学时作业特别多，并且放学后要去游泳一小时，回家写完作业将近晚上10点，洗漱完还要玩一下电子游戏，拖拖拉拉到11点睡觉，学校的早自习时间却很早，就这个年龄而言，睡眠不足是对大脑的直接谋杀。游先礼向校长提议要么延迟上学时间，要么取消课后作业，要么游霜转校，但他对校方的各项投入会到此为止，谈判的最后是他为游霜单独争取到多一小时的睡眠时间。他熟悉张芃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放在之前，自己要是说出这话，也基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唉，不过呢，”好在张芃话锋一转，“他根本不听我们的，回家反而吃饭睡觉不正常，从小到大只听得进你说的，我也没辙了。”
　　游先礼松一口气，也站在她的角度提建议：“等他各方面稳定以后再接回去吧，多留点时间陪他聊聊，毕竟你们是他的父母。”
　　张芃低头沉思，“对的，只能这样了。”
　　她跟游先礼告别，快走到门口时，转头问，“先礼，那你跟蛋蛋这些天相处下来，有没有聊到些什么，嗯......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留意的地方。”
　　游先礼不清楚她想得到的是哪方面的情报，思索过后，选出自认为最值得关注的：“有两个跟他同龄的男生好像在追他，看起来都有些毛手毛脚，不够稳重，比如那个日本男生，昨天带他吃错东西。还有一位是他的师兄，好像提供不了什么有效情绪。”
　　他讲完，发现张芃似笑非笑地看他，便止住了话题。
　　张芃调侃道：“第一次听你说这些，难得你想这么周到，反衬我这个当妈的不及格。”她打开门，“我知道了，我会关注的。”

　　张芃的小车停在围墙外，游先礼站在窗边，看她开车慢慢离开。再回头，发现游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着拐杖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也望着窗。
　　“醒了。”游先礼打量他的造型，似乎起来得很匆忙，头发凌乱，没换衣服，助行鞋也没绑紧。
　　游霜收回视线，吃力地移动到沙发坐下。游先礼走过去，给他扣紧助行鞋。
　　“又告密。”游霜小声地说，“叛徒。”
　　“这个算不上秘密。”
　　游先礼递给他一杯水，看他慢吞吞喝完，嘴唇马上吸饱水分，变得盈润透红，像一种艳丽但会毒死人的花。
　　游先礼移开目光，听见那张唇讲出气死人的话：“叔叔，我的手机在哪，我要给藤原发信息，昨天发生那种事怕吓死他。”
　　“绅士”病又犯了。游先礼假装没听见，给他再倒一杯水。
　　“叔叔！”
　　游先礼淡声说：“我已经帮你回复了。”
　　游霜怔了怔，摊开掌心，严肃地看着他。
　　游先礼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放在他手心，神情自若。
　　解锁手机迅速翻开聊天记录，游霜看到藤原翼昨夜发来几条信息关心他，向他表示歉意，最后还问，能不能去他家探望他。
　　假冒的游霜回复：【我叔叔不让。】
　　“叔叔！”游霜抬头瞪游先礼。
　　“但我说的是实话。”
　　游霜向他提出指控：“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游先礼面不改色地说：“我是你的监护人。”
　　“我已经成年了，不要总把我看作小孩！”游霜眉毛倒竖，板寸头炸开，像只短毛猫在冲他哈气。
　　游先礼凝视他片刻，挑了挑眉，“好，是我不对。”
　　一阵门铃声响起，游先礼去门口查看可视电话，并未立即开门，而是不紧不慢走回游霜面前，客客气气地问：“游先生，你父亲来了，请问要不要给他开门。”
　　游霜见鬼似的睁大眼看他，半晌，憋出一个字，“开……”
　　“好的。”游先礼面无表情去开门。

　　游正其进门后，看见游霜穿着睡衣衣冠不整坐在沙发上，腿占着半张沙发的位置，没个正形。他摇摇头，劝自己忍着这张嘴，坐下喝了一口游先礼递过的茶，语气还算关切地说：“听说你复喘了？”
　　“没事……”游霜别开脸说。
　　游正其表情略尴尬，不太习惯和他这样对话，瞥见一旁有国际象棋，便随手拿过棋盘开始摆棋，占了黑方，招呼游霜跟他下一盘。
　　“你看你，明知自己在生病，平时就要忌口。”终于忍不住说道。
　　“我哪里记得什么不能吃。”游霜一秒反驳。
　　“你……”游正其哼道，“出去乱窜，出了事让家人担心。”
　　“干脆关我起来，每天递碗牢饭给我。”
　　“臭小子！”游正其气得跳棋吃他的兵，依他看，游霜不是失忆了，是回来了，完完全全恢复了，所以一如既往地气人，本想习惯性地说教几句，但一想到游霜前段时间的样子，这口气就勉强咽下去了，由他说说吧，安静本分的时候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游正其干脆转移话题：“腿恢复后，要回去上学还是到医院学习啊？”
　　“我没想好。”游霜脱口而出。
　　“你不能天天虚度时──”
　　游正其还没讲完，就听到游先礼用十分“恭敬”的语气问：“请问你要喝什么？”
　　他抬头，确定游先礼看着的是游霜，游霜的脸一下子红了，游正其则是一下子黑了脸，只听游霜小声抱怨：“叔叔，你别添乱……”
　　游正其放下棋子，眉头紧皱，“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转头对游先礼说：“你不能这么惯他，说话没礼貌，放外面让人议论家教了，他在外面喊我‘老头’，马上该喊你‘大叔’。”
　　游霜望向游先礼：“哥哥，请给我一杯鲜橙汁，谢谢。”
　　沉默半分钟，游先礼转身到果盘里挑了几颗甘香饱满的橙子，往厨房走去，不一会儿，一阵“嗡嗡嗡”的榨汁声传到客厅。
　　游正其噎住，再聊下去要心肌梗塞，棋没下完就起身走了。

　　游先礼端着两杯鲜橙汁到客厅，看见游霜在发呆。
　　他在游霜对面坐下，陪他完成这场棋局。
　　游霜喝一口橙汁，嘀咕道：“一个个在扮好人，平时连电话都不打……”
　　“但他们听到你有事就马上来看你，说明他们内心很关心你。”
　　游霜轻哼，“果然是你告的密。”
　　“这个不叫秘密，你父母有权清楚你的身体情况。”
　　游霜低头看棋局，兵攻车，车攻王，进退两难，多一个选项就多一条死路，多一条岔路就多一个烦恼。
　　他托着腮，兴致缺缺道：“反正也不住一块儿，各活各的，就连来看亲儿子也一前一后的，还不如离婚呢。”
　　游先礼正要走“车”，手突然顿住，抬眼凝视他的眼睛。
　　游霜频繁地眨动眼睛，眼皮似乎掩盖着很多心事。
　　游先礼的手指转了方向，不动声色地，送出自己的“皇后”。
　　“我不会上当的，叔叔。”游霜抬头狡黠一笑，身体前倾，凑近游先礼，有点挑衅的意思，“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吗，皇后的献祭？”
　　看着他得意的酒窝，游先礼忽然伸出食指，戳向他上扬的嘴角。
　　游霜的笑容登时凝住，他眼睛往下睨，只见那根食指轻轻一揩，抹走他唇边的一粒香橙果肉。
　　游先礼与他对视，手指反复捏揉那粒果肉，“原来你记得？”
　　游霜蓦地往后仰，坐直了，他抿了抿唇，说：“有些记忆断断续续地来……”不再多说，他喝完剩下的果汁，撑着沙发站起，“头有点晕，不下了吧。”
　　“嗯。”
　　游先礼收拾棋盘，走到客厅角落的木书架前，把棋盘和棋钟摆在最下面一层。然后，他在书架前蹲下，从书架倒数第二层找出一个活页本，翻开两页看了看，把它递给游霜。
　　“不知道你想没想起，其实你赢过我几次。”
　　游先礼走到门边，披上外套，“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家休息，有事打电话。”
　　他拿着车钥匙出门了。

　　游霜不明所以，翻开本子一看，怔在了原地。
　　一本黑白棋谱，每一页记录着不同的棋局──对局发生的时间、地点、黑白方的名字、胜负结果、黑白方每一步分别走什么棋、棋子移动了几步，均详细具体地记载在白纸黑字里。
　　具体到，甚至记录了十年前的棋局。
　　黑白方的名字由各自签名，游先礼始终是黑方，字迹十年如一日的工整。游霜始终是白方，从小学生字体发展到越来越潦草，空白处还要画上耍赖的鬼脸。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白方的赢局也越来越多。
　　这么厚的一本棋谱，游霜用手指比了比，大约有5厘米厚，他还以为是什么工具书。
　　到底是下了多少场棋……竟然场场都保存下来，连小学生的棋谱也要复盘么？
　　游霜心如擂鼓，捂着脸，深呼吸，他感觉心脏里有什么奇异的，无法解释的情愫钻进了模糊的大脑，他的躯体僵硬得无法移动。他忍不住地颤抖，像在原地加载、读取那些失散的记忆。
　　每一步棋倒退，再倒退，回溯到最开始的模样。所有棋子归位后，游先礼开始教他走棋，走一步，记录一步，沿着棋谱记录的每一步往下走，复刻过去的每一步轨迹，每一场对局，每一个人生的阶段，游先礼引导他找回自己。

　　游霜扶着沙发大概站了十分钟，才慢慢找回神。
　　他疲惫地合上这本棋谱，将它摆回书架原有的位置。在那个空出的间隙旁边，他发现一个浅蓝色的笔记本。
　　游霜的手掌有些湿，他取出那个笔记本，不小心在封面留下深色的手指印。
　　像一个魔咒。
　　然后，他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