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鱼》白滚水

45、柠檬草

　　第二天，游先礼比游霜的闹钟更早醒，他去房间叫醒人时，对方一脸困惑，眼睛睁开两毫米，哑声问他什么事。
　　“不是要去约会吗？”他说。
　　游霜无奈地挑挑眉，他再三强调藤原翼是朋友，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在他叔叔心中，他跟同性没有单纯的友谊。
　　他到衣柜前慢吞吞找衣服，游先礼没有走，靠在门框边，抱臂看他挑衣服。
　　左挑右选，游霜往身上套了件海蓝色的毛衣。
　　他肤色白，越纯粹的蓝色越衬他。像一颗天然珍贵的蓝宝石，即便窗外是阴天，也盖不住本身的澄澈透明。
　　最好是能够镶嵌在戒指上，反复把玩观赏。
　　游先礼站在远处打量他，过一阵儿，缓步靠近，给他重新搭配一套衣服，并建议他换上──黑色毛衣，深绿色外套，土棕黄的裤子，像插在乡间泥地的一根草。
　　游霜眉头微蹙，满目怀疑与嫌弃。
　　“我以前约会就这样穿。”游先礼面不改色地说。
　　难怪了，难怪离婚了。游霜心里想。
　　“其实穿上去的效果没那么差。”
　　当然了，衣架子套个麻包袋都好看。游霜暗自吐槽。
　　“比较有男子气概。”
　　游霜开始觉得游先礼有点像讨厌的老古董了，可能这就是年龄上的代沟吧，互相说服只会有损关系的和谐，所以，他委婉道：“谢谢叔叔，但我今天想穿我这件，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吗？”
　　游先礼被他温和地赶出房间，他站在房门外，沉默数秒，掏出手机查询游霜要看的电影场次。
　　是早上10点到12点半的那一场，散场正好到中午，过去接他吃午饭，吃完午饭再接回家午休。晚饭叫刘妈炖好汤，其它菜等他下班做，晚上不宜吃太多，但营养要跟上，刘妈习惯做大鱼大肉，他打算以素菜为主。
　　十分钟后，游霜出来了，他到玄关换鞋，一边往外走，一边跟游先礼说今天的日程安排：
　　上午看完电影后，他会跟藤原翼到“大世界”新落成的海洋公园，那里有海洋馆和游乐场，他们会在那里呆一个下午，晚饭也在外面解决。藤原翼的酒店订在园区附近，如果时间还早，他会跟藤原翼把剩下的游戏打通关。
　　“今天不用做我的饭。”游霜好心提醒。
　　游先礼面无异色，开明地“嗯”一声，开车送他到园区。
　　到了园区门口，又陪同他去电影院。到了电影院，又坐下等了一会儿，直到藤原翼出现。
　　不知道两个人是不是串通好，藤原翼今天穿了件深红色毛衣。并肩一站，一对年轻气盛、花样年华的虹猫蓝兔。
　　蓝色那个人体贴地对他说：“叔叔，你回去上班吧，谢谢你送我来。”
　　说完，转身一瘸一拐走去验票，头也不回，有那么向往巴黎？

　　电影放到一半，游霜昏昏欲睡。
　　他不喜欢这里面表达的感情，在他看来，三人行的故事中，总有一个人会爱得更多、获得的更少，他甚至莫名地熟悉这种感受，像一只纸风筝，性命全由地上的那个人拿捏，一松手就爆破在高空，飘来飘去，没有定处。
　　游霜心里说不上来的怅然。
　　身边的藤原翼，不知道触动了他哪根神经，哭湿一大团纸巾，用日语低骂“真讨厌”，看来经历了不少。
　　游霜怔怔地望着屏幕里纠缠的男男女女，茫然。过去的记忆变成了墨迹晕开的小字，叫他难以辨认，难以拼凑一个完整的自己，好像前段的人生直接变成省略号在时光里掠过，他只剩未来的日子可以回味了。
　　但是，就这样丢掉过去所有的记忆，无论如何都觉得可惜。
　　漆黑的放映室里，游霜手机一震，他点开屏幕，是游先礼发来的信息，说准备上手术，回复不及时，有事直接电话。
　　看着像群发，游霜回复一个“哦”。
　　很快地，那边又来了信息：在外面不要乱吃东西，你有哮喘病史，记得吗。
　　游霜愣住，半晌后，回复：知道了。
　　放下手机，游霜心不在焉地琢磨着这两条信息。
　　这些天，他感觉自己被包裹在游先礼围筑的温床中，接受无微不至的照顾。游先礼是一位无可挑剔的长辈，甚至比他父母更称职，更有家长风范，比所有人更快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动。偶有时候，游霜很好奇，是不是过去他与叔叔的关系真的很好，才值得对方这样对待。但不同的是，他从游先礼的眼睛读到过跟父母不一样的感情，有一次游先礼帮他戴帽，游霜竟然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他已经把他照顾得够好了，方方面面无可指摘，为什么仍然感到亏欠呢？
　　游霜始终想不明这一点。
　　不过是叔侄一场，再亲，亲不过父母；再要好，好不过好友；再爱，抵不过爱侣，至于对方为他做到这份地步？
　　胡思乱想到电影结束，藤原翼擦擦满面的泪，感慨道：“爱情真复杂，对你好是爱，对你坏是爱，放你走是爱，为你死也是爱。我还没搞懂，像个小学生。”
　　小学生早熟，比你懂得多。游霜心中腹诽。

　　出了电影院，两人慕名去坐新建成的摩天轮，据说是全国绝对高度最高的摩天轮，总共有70个太空舱，坐一圈需要45分钟，最顶端可看到另一个城市的天际线，这么私密且安静的空间，最适宜安放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摩天轮开始转动后，藤原翼酝酿了至少五分钟，才将他预热许久的秘密缓缓道出。
　　“都怪那一杯气泡酒！”
　　“酒？”游霜有点好奇这个开场白。
　　“对，酒！”
　　藤原翼愤愤地说，“本来我们好久不见，想找个地方聊天，太安静的地方容易尴尬，我们就去居酒屋，他喝的是清酒，我以为我喝沙瓦，至少不会比他更醉，结果中国的酒都调得好烈，我喝了两三杯，又醉倒了。”
　　尽管周围没有别的人，连窗外的鸟都偷听不得他的秘密，但藤原翼仍是压低声音，神情恍惚道：“他也醉了，他抱着我哭，又强吻我，但是最后却叫他前女友的名字，像那晚一样。”
　　藤原翼没有点名“他”是谁，游霜也没有追问“他”是谁。尽管指代模糊，但任谁一听这都是个悲伤的故事，比这更可悲的是叙事者的态度──
　　多么认真，多么想追究对方的罪证，而那个“他”也许酒醒后根本不记得发生过的事。
　　摩天轮转到最顶端时，游霜望着窗外的风景，无数对情侣手牵着手，无数棵树木相依相偎，无数条河流拥抱交汇，无数盏城市里的明灯，像无数段关系里的句点，他听到藤原翼说：“如果能完全放弃就好了。”
　　之后，摩天轮慢慢下落，像在点头附和。

　　晚餐在园区餐厅解决，因为套餐有赠送联名的香槟杯，游霜不想错过，两个人干脆点了情侣套餐。摆盘精致但不可口，而且多数是炸物，游霜几乎吃不了，他只吃几口咖喱饭垫肚子，后面就默默喝汽水，安静等藤原翼吃完。
　　藤原翼非常饿，预计要吃半小时，他见游霜一脸无聊，就点了一瓶香槟，倒进他的香槟杯里，跟他碰杯。
　　服务员适时端上情侣套餐里包含的甜品蛋糕，爱心形状，奶油用果酱调成玫红色。
　　游霜小抿一口香槟，皱了皱眉，觉得跟他印象里的味道不一样，没什么葡萄酒香，像自己调的乱七八糟的起泡酒，果然这种景区餐厅对酒质不能有太多要求。
　　再喝一口，回味很奇怪，气泡像跳跳糖在嘴里玩散打，游霜连忙吃口蛋糕压下去。
　　藤原翼见他连喝不停，笑道：“怎么了，很好喝？”
　　“不，但很奇怪。”他又抿了一小口。
　　藤原翼见状，十分好奇地倒了一杯喝，入口后，咂了咂嘴，气泡在嘴里炸开，“确实奇怪哦。”
　　“奇怪了。”游霜陪了一口。
　　藤原翼继续喝：“梨子的味道？”
　　“李子？”游霜摇头。
　　藤原翼点头，“对，车厘子。”
　　游霜用舌尖蘸了蘸酒水，“不对呀，酸酸的。”
　　藤原翼也学他用舌尖试味，越试越上头，再倒了一杯，“梅子味？”
　　两人猜测几轮，一瓶香槟见底了。
　　最后半杯酒，游霜倒进自己杯子里，举起酒杯对光，想通过观察杯中的物质来分辨味型。
　　金黄澄澈的酒液里，飞舞着许多气泡。游霜眯起眼，视线模糊了，就像浸泡在水里，水里也是这样看不清，他竭力抓住每一个流失的泡泡，那些快逃走的记忆。
　　靠近玻璃杯壁，他看见杯子里站着一个人，酒液扭曲了那人的面庞，唯独那双眼睛他很熟悉，是最沉默的黑色。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气泡像一场金黄色的绮梦困住他俩，那双眼睛无声压迫着他，不曾偏移一点视线，望进游霜的心里，好像已经监视他很久。
　　游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感觉喉咙干痒，他看着那双眼睛慢慢靠近，像要将他擒获，手一抖，杯子里的酒液摇摇晃晃溅到桌上，露出对面游先礼的假面真身。
　　游霜惊得倒吸冷气，喉咙却像有蚂蚁在爬，他趴在桌上咳嗽，紧促地喘气，如一个老朽发出残喘气声。
　　游先礼眉头一紧，冲过去抬起他侧脸看，见他脸上有不正常的酡红，咳出了眼泪。游先礼从外套内袋掏出一瓶喷雾摇了摇，抬起游霜下巴让他吸入药剂。
　　游霜胸腔剧烈起伏，他依凭本能去呼吸，游先礼的手掌在他后颈上下抚摸，游霜随着他的动作吞咽。
　　没过多久，游霜平复下来了，趴在桌上闭着眼睛休息。
　　围观的顾客被服务员疏散开，游先礼觑一眼目瞪口呆的藤原翼，用手指揩了一点蛋糕放嘴里，尝到坚果碎的味道，他冷眼看藤原翼：“你连他忌口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追他？”
　　藤原翼懵然，游先礼对他下禁止令：“你以后不许约他出来。”
　　为了避免压到胸腔，游先礼将游霜打横抱起，快步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游霜不知是醉还是累，脑袋枕在他肩上不省人事了，连呼吸都带酒味。
　　如果不是发生了刚刚那种事，游先礼真想往他屁股招呼十几掌。明知身体不好，学人乱饮酒、乱吃东西，贪吃两口情侣蛋糕，险些丧命。
　　而且醉成这样，还想跟人开房打游戏？
　　游先礼越想越气，停下来，往游霜屁股呼了两掌──极轻的两掌，没有夜晚的风声大。
　　游霜轻哼两声，不舒服地动动脑袋，在游先礼肩上找到更舒适的位置继续睡，嘴唇并非故意地，贴着游先礼脖子的皮肤。
　　游先礼站定在小车旁，没有急于打开副驾驶的门，他在原地等待这阵搔痒感过去。
　　酒香萦绕在他们身上，像带着气味的标记，洗不掉，割不断，一丝接着一缕，游霜的嘴唇像在寻求安抚，若有若无地磨蹭他的皮肤，是要啄破他的颈动脉吗？
　　游先礼带着疑问慢慢倾低头，游霜的嘴唇碰到他的喉结，滑过他的下颌，擦过他的下巴。
　　当他们之间的缝隙缩到最小时，游先礼从唇上的气味得出游霜好奇了一晚答案，他的起泡酒混了青苹果和柠檬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