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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问苍生 ...

  •   温从舟写出那篇文章时,并不指望能得到重用。

      来京城十年,所有期待早已被磨平,她对朝廷很失望,对皇帝的所作所为很愤怒,必须要接着笔墨发泄出来,才得以在命运坎坷的郁气中喘息。然而她又指望入仕,并不是想要改变天下,只是需要一个让她能继续清高,保留尊严的铁饭碗。
      她的文章在京城流传,温从舟本人却直到先帝死前都没能走进皇宫。所谓诗人不幸诗家幸,放在谁身上都有些道理,温从舟快要认命了,但她还是不认命。
      勤奋不负有心人,先帝丧仪刚过,新帝就要召见她。温从舟不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走在面见新帝的路上,她心中几乎有些悲壮了,以为自己正走向死路,毕竟她刚写的文章几乎是指着新帝的鼻子骂,若要处决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要她低头写一些平和的文章,温从舟也绝不会答应,她自知是个清高的人,不愿意打破自己仅剩的尊严,友人同她说你若想去到陛下身边,迟早要学会说点避重就轻的话。温从舟认为这是谄魅,她绝不如此。

      今日温从舟跟在鸾台侍中身后,踏进辉煌耀目的皇宫。宫殿中亦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奢华,主位上端坐的皇帝仅仅是看向她,就有一种无法直视的威严感。
      温从舟也不能直视皇帝,但说起话来,不可避免看上两眼。林铸秋的面容沐浴在阳光中,明丽的眉眼有些朦胧,唇边带笑,但眼神中没什么情绪,乍一眼看不出年岁。
      林铸秋说话也很温和:“风霜赋是你写的?”她手指点在案上的册子,目光随意地瞥过册上名姓,眼眸中有一点笑意:“很有意思。”
      于是温从舟知道这是她应该追随的君主。她并不确定林铸秋是最好的,皇帝的模样让任何人都会心生好感,可就连温从舟都知道,皇帝的话并不可尽信。

      她自知不是揣摩帝心的料,也明白林铸秋召见她不是为了要她说好听话。两人对坐时,林铸秋问什么,她就会答什么,有时说的热血沸腾,有时又满身冷汗——即便她已经明白,林铸秋不会怪罪她。
      但是当林铸秋问起鬼神的事情,温从舟便想要冷笑了。她不信这些,什么鬼神,什么命格卦象,如果皇帝再聪明点,就该明白这种东西可以作为她统治的工具,而本人绝不可轻信。就如她们口中的忠义道德,统治者应该明白,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应该食言——并且不让所有人发现自己食言。
      她恭敬俯身,以示自己绝对没有不敬的念头:“陛下,臣不信这些。”她心中的火焰在此刻又不合时宜地燃烧起来了,无论如何,绝对不会为此妥协。
      林铸秋应该是很在意这些的,温从舟见过在宫中行走的巫,她们穿着很宽很长的袍子,用银色的面具挡住脸,长长的黑发似乎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剪过,随意地拖在脑后,离地面只有一寸的距离。
      风一吹来,她们似乎就要飘走了。温从舟对缥缈的东西毫无好感,她喜欢确切的事物,笔下的墨迹和人与人之间、皇帝与天下间的规矩,遵守才能创造盛世,反之则败亡。

      林铸秋是在乎鬼神的,温从舟确定。但这次她并未动怒,甚至带着笑意开口:“真是奇了……你怎么猜到的?”
      温从舟意识到这不是在对她说话,那就只有对着这场谈话的第三人,宣王殿下。
      她还没能上朝,在此之前并未听过太多次宣王的名讳,也未曾打过照面。这是林知乐第一次来听她们的谈话,闲适自在地坐在皇帝身边,手指拨弄着桌上牡丹的花瓣,闻言神秘一笑:“直觉。”
      “你的直觉总是很准。”林铸秋赞许地点头,周身气质如水般柔和下来,让温从舟大为惊异。
      不过,这关过了就好。

      温从舟被赐予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官职,对于她而言,已是天大的馅饼,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吃得下。
      授官后她又见过宣王一次,那日秋风萧瑟,宫人正在打扫落叶,宣王从堆积的落叶中踩过去,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人到青年,做出这样的行为实在很幼稚,但温从舟环顾四周,有看见林知乐的官员通通扭过头去,低头快速走过去。
      不知是属于动物的直觉,还是属于人的从众想法起了作用,温从舟下意识模仿同僚们的姿势,可惜林知乐一转头,就看见了她:“温大人。”
      周围人一惊,又纷纷松了口气。温从舟像是被点名去行刑场,一瞬间升起奇异的悲哀。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走到林知乐面前:“请宣王殿下安。”
      “嗯,”林知乐无聊地踢着落叶,“温大人,你对吏部尚书怎么想?”
      温从舟没想到是这个问题,她觉得有点生气,语气硬邦邦地说:“臣不敢说。”
      “不敢说?”林知乐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臣不会背后议论她人是非,”温从舟维持着谦卑的姿势,对宣王的印象已经降到最低点,“臣也不会妄自揣测帝心。”
      林知乐讶异地挑眉,很快,她脸上浮现狡黠的笑容:“很有道理。”
      温从舟已经做好抗拒的准备,却没想到林知乐轻飘飘地就将此事揭过,没有怪罪,亦没有解释。

      过了半月,吏部尚书下狱。密密麻麻的罪行摆在眼前,朝堂上进行了一场快速的清洗,周围同僚则静默而迅速的站队,有谁不见了,如一滴水离开湖,新面孔融化在同样的朝服中。皇帝坐于高高的殿阶上,只给予她们沉默和鲜红的朱批。
      温从舟方才惊觉,宣王当日突兀的质问是一场试探,并非试探她的德行,而是观察她对于官场的敏感。
      自然,温从舟没能把握机会。她不擅长这些,误打误撞答对了也不见得是好事。温从舟让自己的手指离开墨迹,将那叠奏折收起来。秋风打着旋吹过殿门,阳光比进宫面圣那日还要耀眼,她僵硬地遮住眼睛,感到手心冰凉。

      秋末,新帝年号定下了。
      林铸秋很喜欢永光的年号,而且巫占卜后说这个年号最吉祥。温从舟心中毫无波动,左右不是政事,皇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手中毛笔饱蘸墨水,她继续写自己的文章。
      一边的宁王说:“要是只求吉祥,不如就用祥瑞当年号得了。”她并非抵触祥瑞,只是对自己提出的年号没有被采纳的事有点耿耿于怀。
      温从舟有点想念起宣王来,她急需宣王殿下来去如风的实干风范,来激励自己因为风雅啊卦象啊而变得昏昏欲睡的大脑。
      皇帝拍桌指着宁王:“没想到你也有不通文墨的时候。”
      林铸秋脸上是笑着的。就连温从舟也能看出来,皇帝没有生气,甚至对这场争吵乐在其中。
      林观镜也没有害怕的意思,连请罪都说的懒洋洋:“陛下英明神武,臣自然比不上。”
      林铸秋反而不满起来:“什么空话,你给朕说点好听的。”她认真想了想,“嗯……阿姐要作一篇赋,限三日内交上来。”
      她这句话有点撒娇的意思。温从舟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而林观镜答应得很痛快,拉林知乐下水时也很痛快:“好啊。我和乐乐各写一篇如何?”
      林铸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得颇为开怀:“你有点心眼全用在她身上了,小心她又去家里堵你。”
      “我不怕,”林观镜哼了一声,“她打不过我,来了我也不怕。”
      “噢——”林铸秋拉长话音,用肩头撞了撞姐姐,“好过分,乐乐会伤心的。”
      于是林观镜的面容上,真的现出略微的犹豫。

      温从舟的心中蹦出天真两个字,又觉得这样的久违的直白很亲切。
      侍奉在皇帝身边让她时常战战兢兢,宣王偶尔的玩味更让人后知后觉地冷汗直流,宁王毫无掩饰的真诚在其她两人的衬托下那么闪亮,温从舟心生感慨,想来宁王殿下真的很容易被栽赃诬陷吧。
      林铸秋并不问温从舟的意见,自从皇帝知道她不信鬼神后,也不会再同她探讨。温从舟的文章中从没有鬼神之说的倾向,因此她觉得林铸秋召见她也不是为了这些,主要还是为了她对于前朝往事的见解,以及为君之道。

      说来奇怪,温从舟说起为君之道时,眼前总会浮现林知乐那日询问她的面容,有宣王殿下在,皇帝还需要向她人寻求为君之道吗?
      后来温从舟稍稍了解前事后才明白,林铸秋还是太子时,林知乐在众人心中的形象还是游手好闲的懒人一个,有时甚至想不起这位王上的存在,她不像林铸秋行事得当,八面玲珑,也不像林观镜武艺超群,时常出征。

      至于宣王殿下是如何在新帝登基后的短短一个月,用非凡手段稳定政局,让朝堂众臣闻风丧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十一月,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温从舟又写了一篇文章,但皇帝似乎并不在意,看过后什么都没说。
      说实在的,温从舟没有怨言,她做官四月,已明白很多事情皇帝都有自己的考量,并且不需要对任何人做解释。
      就像她刚开始看不惯在皇帝身边谄魅的近臣,现在却觉得佩服。皇帝还未过而立,年轻得过分,尚有余力掌控这些,因此她和她们并无不同,都是皇帝放在盛世的点缀罢了。

      不过,皇帝对她的文章不发一言,多少让人觉得心慌。
      今日恰好温从舟伴驾,她大着胆子问:“陛下似乎不喜欢臣的文章。”
      林铸秋眼神微动,却笑起来,说:“温卿,你知道多少人讨厌你吗?”
      “臣知道。”温从舟还是知道的,但她不在乎。对她来说,这甚至可以算是奖赏,是她老了辞官回乡还能够对小辈吹嘘的经历。
      “这样啊,”皇帝伸手将玉瓶中的梅花枝扶正,“你也真是古板。”
      “多谢陛下称赞。”温从舟不卑不亢地回答。她的话又带起了皇帝的笑声,林铸秋心情似乎很好:“陪朕出去看看吧。”

      京城的第二场雪在此刻降下,雪粒和寒风被隔绝在奢华的狐裘和手炉外,温从舟落后皇帝一步,不知她要去哪里。
      林铸秋走到了雪散园,梅花都开了,一望看不见头的花朵与漫天的雪花在风中纷飞,分辨不清,美不胜收。
      “温卿,”温从舟听见皇帝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的语气,“你应该知道,朕若要计较,你写的那些是杀头的大罪。”
      温从舟在她话音落下前,已经撩袍半跪下去:“臣明白。”
      林铸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目光让她无所适从:“你也应该知道,新政的改革会得罪多少人。”
      皇帝极少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温从舟忽然明白了什么,久违的热血充满四肢,她掷地有声道:“臣明白。”
      “朕也明白。”林铸秋笑了一下。
      眼前的雪地晃了晃,原来是皇帝俯身来扶她。林铸秋笑意深深:“你害怕吗?”
      前路或许功成名就,或许千妇所指,当然还有更坏的可能。但温从舟向来自视清高——她认为自己就是为此而生。
      于是她坚定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林铸秋并不意外她的回答,放开她,对身边人道:“好了,送温大人回去吧。”
      温从舟谢恩,她跟着侍从向外走,刚出雪散园,迎面便是宣王。
      宣王瞥她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调侃道:“温大人可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温从舟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宣王,仿徨间听见林知乐大笑:“温大人每次都如此拘谨,日后你我共事,该如何啊?”
      温从舟的心一下安定了。看来皇帝真的决心听取她的建议,改革新政了。不知其中有多少她文章的部分,不过,只要温从舟可以参与其中,就是好事。
      “臣自然听王上调遣。”温从舟压下激动,认真道。
      林知乐忍俊不禁:“不错。天冷了,你回去吧。”
      温从舟向她拜别,走向宫门。

      她从偏门出,上马车后,回头看大雪后朱红的皇城,在夜幕中如同静待狩猎的怪物。
      谁都可能成为猎物,除了皇帝。
      唯有这点,温从舟一开始就清楚,她写下那篇文章时,也不指望能够得到重用。
      然而她还是不认命。
      马车离皇城越来越远,温从舟拢着温暖的手炉,轻轻闭上眼。
      永光元年的春天要到了,她不会感到恐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问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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