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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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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忆之这边,恹恹靠在榻下,闷声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行走如常。”
泽兰关紧门页,展开屏风,放下帷帘,一气呵成。
这才踏进内室,心疼察看伤势:“娘子对自己也太狠心。装一装样子就是,何须真的伤重至此。”
“不够逼真,医士一来就露馅。”忆之解开履袜,心疼摸一摸脚踝,“原本没想着,实在是那时天赐良机。”
蹉跌伤一出,以李矢序教养品格,必然抱她回来。从那林坡要回宫室,一路都是观景溪园,人流如织。
意料之外的是,他似乎心甘情愿负责。
“只因为受伤么?”泽兰倒水,有些迟疑,“世子似乎没有这么好说话。”
“当然不是。”忆之笑意清清冷冷,“他反叛。人一定会栽在自己的叛逆上。”
“让他在左世淳和孟竹灵之间选,他就一个都不选;让他挑勋贵功臣的女儿,他绝不照做。”她声音渐低,“人人都在乎他的家世,他就索性要不认得他的。这种生来应有尽有的人,傲得最幼稚、最莫名其妙,很容易拿捏。”
一扬脸道:“我聪明呀。”
泽兰哑然,最终点一点头:“那如今世子满意,陛下点头,长公主也允准。今后能见到——”
主仆二人心领神会。
当朝大将军,平陵侯李桓。
“我是要见他。”忆之神色越发冷,“即便历经万难,我也要见到他。”
泽兰没有劝解,只是道:“婢以为能成。世子那神情骗不了人,他就是有些喜欢娘子。”
“应当是吧。”
忆之漠然应一句,摁一摁眉骨。想起一事,微微调侃:“阿父若知道被我说成穷凶极恶之徒,只怕要苦笑。”
不是什么完美父亲,也不算差劲。
她病重的三个月,虞文中日夜寸步不离,险些连官差都辞掉不做。若非惦念老父亲孤苦伶仃,也许她真的回不来。
“郎主毫不知情。”泽兰安慰,“娘子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忆之抱住软枕,闭目休憩,“有什么好担心。”
感谢那人眉骨眼睛,感谢他虽英俊非常却显著异于汉人的面孔,整座长安城,没有一位士族女郎知晓她的过往。
知情者寥寥几人,也绝不会背叛。
“只是娘子听婢一句劝。”泽兰叹息,“我以为,世子是一位正直郎君。若是不愿牵扯过深,还是不宜——”
忆之眸光淡淡:“你说李怀岐?”
“是。”泽兰低声道,“他不像纨绔。”
忆之平静:“一出生就什么都有,那失去任何事物,都不会真心难过。”
“但……”泽兰不知该怎么说,“日后,他若真想同你成婚,娘子不好回绝。”
“你太高估他了。”忆之坐起身,无所谓口吻,“这等家世的郎君,姿容又出挑。你瞧他装得霁月清风模样,难道还能做出强逼女郎成婚之事?”
泽兰怔忡片刻,小心翼翼:“娘子当真没有一丁点——”
“没有。”忆之了然,“你试探我。”
“娘子莫怪。”泽兰连忙道歉,“实在是世子——世子也好。”
“我经不起第二遭了。”忆之口吻愈发平淡,“泽兰,如今我想好好活下去。”翻出一片琴谱,低头练习绿绮。
傍晚以寒造访,带来一条消息。
孟竹灵执意要见她。
忆之一抬眼睛。
“她非要我说。”以寒一脸为难,“我阿父以前是她阿父属下,又说只要我把话带到,其余不用我管。所以——”她交上竹简,上书时间地点。
“我不怪你。”忆之接过,“可是我也不知,我和她能有什么好说。”
“我也是这么想。”以寒挠挠脑袋,“难不成叫你退位让贤?但世淳说,李怀岐的事,长公主说了都不算。他自己决定,同旁人没有一点干系。”
忆之笑起来:“她喜欢世子多久。”
以寒掰指头:“十三十四……七年。”
次日午后,忆之由泽兰搀扶,缓步到达东陂池畔。
今日天朗气清,日光将柳梢染出暖绿,随风飘垂在湖面。林苑寂静,宫室檐角在春日天际中缠成连弧,间有侯鸟停息。
“虞娘子。”
忆之收回目光,转身。
来者一身水蓝色曲裾襦裙,衣衫飘动,腰身盈盈;流波转盼,修眉端鼻,唇角挂一丝有些勉强的笑意。
“其实你我从前见过。”竹灵开门见山,“在曹大家院前,只是时间错开,不曾一起进学。”
忆之点头:“我记得。”
“大家给我看过你的诗。”竹灵微笑,“清新自然,意象灵动,笔触细腻。不过,骚赋似乎解得一般。”
“是。”忆之不讲废话,温声询问,“你有事么?如果只为质问世子一事,恐怕于你我二人都不利。”
孟竹灵颔首:“你随我来。”
她好心伸手,牵引忆之至池对岸连亭中的一座临水小阁,推开屏风,温柔请她坐下:“我只一个问题。”
“你问。”
“在怀岐用旁支皇亲身份骗你之前,”竹灵盯住忆之双眼,“你究竟认不认识他?”
忆之从容回望:“不认识。”
“忆之。”竹灵轻声,“旁人不知情,但我记得。去岁七月,淮南王家三郡主在长安大婚,你外大父行走不便,遣你表兄带你参席。那天怀岐进门时,众人前去见礼。院中的人,应该都远远看过一眼。他走到哪里都是最高一位,家世又好,没道理你就毫无印象。”
风渐渐停了。
此为东陂双阁。二人所在这处小阁向南,右手侧连接另一小东阁。
漆木棋盘后,二位郎君停了手。
孟旬心下不安,不大敢看对面少年漠然脸色,握拳抵在唇角,又不能咳出声。
孟竹灵不再笑,紧紧盯着她:“你当真不记得?”
“你真的记错了。”忆之同样神情寡淡,“如果见过,我根本不会同他攀谈。”
竹灵拧眉。
“我知道你现下不喜欢我,索性同你说实话。”忆之坐直,一字一句,“我知道旁人议论我。是,我的确想攀高枝,但我只想攀食邑钱财的枝梢。我不是你,我父亲官职低下,家中生计很是清贫,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对我而言就很足够了。他说他是皇亲,但家中没有权势,你不知我多开心。这种门楣嫁进去,日子最清闲快活。虽说当今陛下惜才,凡政事得力者都有封将拜相的机遇,但富贵险中求,实在不是谁都能在未央宫搅弄风云。”
“我阿父帮不上我。我及笄一年,还没有同人正式相看过哪怕一回。京中有人来问,多半也是官宦子弟,指望今后搏得功名。可是我不想——朝承恩,暮赐死,伴君如伴虎。你阿父是什么人,这一点,你应当比我清楚。”
孟竹灵别过头。
忆之稍作停顿,自然接续:“所以我很高兴,我喜欢他的家世。我正是想做个清闲富贵的皇族世妇,缩在边角宁静度日就好。我不求夫君封侯,也希望他不求我扶他青云志。我没有什么愿望。”
“但他骗了我。”她平静望住竹灵,“等我知情,长公主也发觉我二人约见。我以为她会叫我们断交,但殿下似乎万分着急世子婚事,不介意我家世低微。我知道你们轻视我,但话说回来,我阿父官职不够,我本人就不配喜欢他、被他喜欢么?其实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倘若喜欢仅凭这些就能够决定,那郎君同女娘之间,按照父兄爵位高低牵线对格就是了,还相处什么呢?”
“这就是来龙去脉。信与不信,由你。”
孟竹灵抬起脸,一双眼睛忽然泛红。
忆之叹气:“竹灵娘子,我……”
话音未落,屏风忽然发出一声响。愕然转身,猝不及防对上李矢序沉静目光,身后还有一位脸生郎君。
忆之心中紧紧一捏——好在严防死守。
这孟竹灵!怎么能这样做事?
真是宰辅的女儿,她也猜出最打动李矢序的是什么。但凡忆之今日松口一句,全都结束了。
竹灵最终起身,站了一站,猛地提裾跑开。孟旬拱手连连致歉,又向忆之颔首,慌乱转身追出去。
身影消失在视野外,留二人在小阁静默相望。
忆之还在后怕,心脏遽然加快跳动。平复半晌,直到李矢序伸出手,平声道:“过来。”
她发觉自己竟然屏住呼吸。脑中迅速回忆一遍说过的话,缓缓松出一口气,向前跳了一步,屈膝行礼。
被抓住手心扶直、骤然扶向他胸前,低声评价:“长篇大论,头头是道。”
她身量堪堪及他肩膀,目光所及之处,不过坚硬胸膛。闻言垂下脑袋,轻轻道:“世子的桃花债,要我来还。”
他的手心在她颈后交握,将人完整纳在胸前:“我说一句。”
忆之闷闷不乐:“什么。”
“刘姓皇亲也不及我食邑丰厚。”李矢序低头看她乌黑发鬓,嗓音压着笑意,“女公子所求‘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恰恰是我最能满足。”
她只扯唇笑了一笑,视线越过他肩头,落在池水粼粼:“可是,好像也很辛苦。”
他微怔一怔,伸手握住她肩膀:“方才那位是孟家大郎君,邀我下棋。”
反应极快,是在解释,他不知情,不为存心试探。
她慢慢仰起眼睛,眸光滢滢:“你们真的……很欺负人。”
他望着她。
看得出来她在忍耐,下唇又被咬出一道浅浅辙痕,若削双肩微微颤抖:“从来到上林苑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卑微。住处是最偏僻的,长公主开春茶筵席,我也没有自己的位次,只是能去旁观。索性我就不去。我已经不去了,还是遇上你。我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够见到你、识得你?纵是有人引荐,无非介绍小官家儿郎,同我匹配。谁会想到将你名讳容貌说与我听?”
停了一停,一颗泪珠从粉腮滚落:“你知为何她请我,我明知是鸿门邀约,依旧顺从前来?因她家世实在傲人,我得罪不起。世子今日说想同我试一试,明日也许就会改变主意,随时弃我而去。我得罪了她,得罪许多勋爵女郎,我不知道倘若被你拋落,我今后在长安城要怎么办。我父亲本来就……母亲早逝,也没有兄弟,谁也靠不上。如今你招惹我,又不管我,我更害怕。”
将脸埋入掌心,哭得呜呜咽咽。
李矢序倾下身,抬手去解她锁绞着的手。无奈这小娘子不让,静默片刻,虚按住玉指并拢时所形成的扇面,轻声道:“我没有不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