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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牵手 ...

  •   上林苑内,一处幽静宫室。

      “灵儿!”一道男声陡然打破寂静,“不可这样行事。”

      此人乃相国长子孟旬,他对座另有一位清丽女娘,正是孟竹灵。

      “大兄,你信我,她真的在撒谎。”竹灵跽坐在案几后,眉心紧拧,“去岁淮南王家三郡主嫁来长安,婚宴我陪母亲去了,怀岐也去了,那女公子也去了。他们分明见过的……”

      孟旬蹙眉:“怀岐不记得,那就是不曾见过。你不服气,那是你一己私念,如何要我帮你算计别家女公子?”

      “她算计怀岐在先,我为何不能揭穿?”竹灵蹭地起身,“大兄……”

      “不可就是不可。”孟旬跟着起身,“我与怀岐同窗读书三年有余,情谊也有。这样下他脸面,今后我如何自处?”

      “我只是让你请他下棋。”竹灵耐着性子,“且听我们对话就是。若她咬定没有,我也不能如何,保证不再多话;但若她向我承认撒谎欺瞒,那叫怀岐及时知道,更不算对不住他。大兄,你细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孟旬依旧皱眉,竹灵忽然眼圈一红:“若是三兄在,定然会帮我的。”

      她和孟旬非一母所出,与三兄孟易则是同胞兄妹。孟旬一听这话,面上浮起无奈:“你明知不是这个缘由。”

      竹灵默默垂泪。孟旬踱步稍顷,犹豫开口:“你确定没有记错?”

      “绝没有。”竹灵并指,“那女公子容貌出众,且那时是她表兄带她交际,我听得真真切切。怀岐一向不大留心女郎,是以没有印象。但她说什么楚地郎君、素不相识,我一个字也不信。”

      又委屈道:“我贸然跑去说,怀岐会以为我嫉妒;他自己听见她认下欺骗罪过,那就不同了。”

      孟旬神色松动,再踌躇片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

      竹灵默默攥紧裙裾。

      *

      “你没有睡好。”

      倚窗而立的少年郎君淡淡开口:“琴音凌乱。”

      忆之垂眉:“是学艺不精,我不找借口。”

      李矢序走回来,在她身侧单膝跪坐。偏脸瞧一瞧她,声音还算温和:“昨日吓到了?”

      忆之别一别脸:“没有。”

      他望着她挺翘小巧的鼻尖,轻笑出声:“我让她们不许打搅你。”

      “没有……”

      左手指腹忽然被碰一碰。

      他问:“是不是一夜没有睡?”

      忆之垂下脖颈。

      “你——”他笑话她轻易红了耳朵,“女公子还能同我长篇大论、头头是道么?”

      她甩开他手,侧过身去。

      这是又不理他了。

      “忆之。”

      她再侧一分。

      “你有小字么。”李矢序想起要问这个,“家中如何称呼?”

      “没有。”她摇一摇头,“就叫忆之。”

      世上只有一位郎君可以唤她小星。

      “那,忆之。”李矢序温声道,“你转回来。”

      她这才慢吞吞地动,转到他身前一寸位置,肩上忽而一重。是他打开一件薄氅,展至她肩头道:“方才一握,你手好凉。”

      忆之微微怔住。

      “孙先生说,你身体底子不好,要用心照料。”他坐近一寸,并肩临窗,愈发诚实坦荡,“我不大懂跟女郎相处。若有冒失、冒犯、冒进,你跟我说。”

      少年亦垂落一截修长脖颈,声线清正:“我会认真同你相处。”

      忆之眨一眨眼。她有些摸不清此人路数,处处都像君子,眼角眉梢却不时像狐狸露出马脚;处处都诚恳时,她又害怕是试探。

      但这几句很真心,真心到在男女之间,不可以不回应。她伸出左手去,在他握住指尖的一瞬,低低答复:“我也会努力的。”

      “不用。”

      她疑惑看他,他已经道:“费力的事情,我会做好;消耗心力的人,我也面对。你只需放松自己,同我熟悉。”

      忆之心下一跳,转过脸。

      今日放晴,日光从窗格间洒落,在他英挺脸庞上斫过一道阴影,恰巧横过鼻梁,抵达脸颊另一侧,连眉眼也生出一片清清浅浅阴影。

      “像前两日一样,”少年嗓音越发温润,“同我絮絮叨叨。是很好的。”

      “那我可不敢讲了。”她笑起来,今日第一回对他笑,“昨夜回想一遍同你说过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实在辗转反侧。我虽素来不起眼,也没有这样丢人过。”

      他也笑起来。

      笑过,见她恬静面庞再度垂落,留下鬟髻朝向自己,脱口问道:“我可以牵一牵你么?”

      她讶异看他,骤然看清少年从脸颊蔓延至耳垂的薄红。灿烂春阳将他周身蒙上一层暖光,颊面肌肤沐浴其中,不够清晰,却莫名让她感觉真切。

      他也并非皙白郎君,是麦一般的色泽,手臂亦孔武有力。

      忆之默然,没有明确答话。只是侧过脑袋,伸出手去。

      他连手心都不敢牵,掌心虚虚握在她腕上,慢慢收紧。

      “忆之能否——”

      “怀岐。”她却不需要他说完,婉声开口,“怀岐。”撤一撤手,同他手心贴着手心,轻轻交握。

      他心中开出花海:“……嗯。”

      抬起头,微微俯身,同她额对额四目相视:“你觉得好么?”

      说话依旧有所保留,字不多,要她另行拆阅。这是,“你觉得我们这样相处的节奏好么”?

      忆之咬一咬唇瓣。

      “我来之前,心里一直唾骂你家排场太大,心想,不知是什么郎君,选亲要这么大费周章。”少女每一处断句,都这样轻快温柔,“又想你这样的家世,我来上林苑玩一圈,就回家去了。实在是世事难料……”

      他微微笑弯眼角。

      “我……”她仰起脸,今日化远山眉,眉心点樱花钿,“我昨夜很害怕,可是现下,倒不怕了。”

      待他垂眼凝视,梨涡一闪:“也欢喜。”

      他低头同她对视。

      她先受不住,抿唇笑开,颊边凹陷更深。少女肤若凝脂,眉眼如画,绒毛秀气、碎发秀气,连那唇角被咬出的浅痕,也秀气。

      他几乎就要俯身了——

      屏风后乍然一响:“世子,长公主请女公子喝茶。”

      曲安美滋滋的声音。

      两人立刻分开。

      忆之绝不同意他抱自己进殿,只搭手施力,单脚小步跳走入内。

      屈膝叉手,端庄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快起来。”长公主示意雪亭去扶,“讲这么多虚礼做什么?怀岐也是,抱人过来能有多累?白长那么高。”

      李矢序不语,只搀她坐在案后。

      雪亭将牛乳糕和清茶端上来,微笑道:“女公子试一试。这是一种唤作‘茶’的清饮。”

      忆之浅尝一口,见长公主期待神情,不好意思道:“我觉得……苦。”

      长公主大笑:“头回喝吧?”

      “是。”忆之抱住陶杯,落落大方,“我再喝两口。”

      被按住手。

      李矢序摇一摇头:“不喜欢就不勉强。”

      “你这是做什么。”长公主哼一声,“李怀岐,我告诉你,今岁我也没有得多少新茶。纵是你想喝,求我我也不给。把手拿开,让忆之再试一试。”

      “她不喜——”

      忆之避开他手,至第三口,红着脸评:“我觉得……还是苦。”

      “多喝几次,习惯就好。”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寻常地方可没有这么多新茶,来临邑公主府,我教你品。”

      李矢序微怔,心下一松。

      舅舅满意。

      “忆之在家中,可曾读过什么书。”长公主和颜悦色,“请过女夫子么?”

      “请过的。”忆之颔首,“我同光禄丞幺女是同一位女夫子,乃先帝时在内宫教导诸位嫔妃公主的——”

      “曹大家!”长公主面露惊喜,“可是女官曹云起,曹大家?”

      “正是。”忆之连忙起身,“大家是我的女夫子。”

      “也是我的啊!她教我到十六岁。”长公主感慨,“教我时,她不过二十几岁。后来致仕出宫,我还问过皇父是否可以拜访。只是女夫子深居简出,总寻不到机会。”

      忆之恭谨答:“曹大家一直住长安西郊鄠县,不常进城。我同以寒每旬坐犊车去一回,待三日。”

      长公主顺口一问:“以寒?”

      “光禄丞之女,齐以寒。”忆之对上李矢序和煦目光,垂下眼睛。

      堂堂正正引荐。以寒正在相看的郎君是堂邑侯之子,姓左,家世也不凡。

      果然长公主吩咐雪亭:“回头传过来,我也见一见。”

      雪亭称是,多看一眼忆之。

      “那想必是读过很多书了。”长公主柔声几分,“会写赋么?”

      “寻常小赋尚可。”忆之脸一红,“骚赋并不擅长,如今在读辞赋,也都不大会写。”

      李矢序单手执酒觞把玩,唇边淡淡含笑,并不出声打扰。

      其实没有什么好害羞,赋不是十几岁说学就学来的。倘若人人都能轻易泼墨写就,皇帝身边宠臣的位次就排不过来了。

      她很诚实,并不吹嘘标榜自己。长公主满意点头:“读治国书卷么?”

      “读过一些。”忆之继续实话实说,“一知半解。”

      “读一读春秋左氏。”长公主只当叮嘱晚辈,“此书文采如云月,高深若山海,史之极也。我总叫怀岐多读。”

      忆之低下头:“是。”

      长公主满意了:“我瞧你很知礼节,说话也好。今后多来公主府,陪我喝茶看书。我总一人待着,日子也很无趣。”

      忆之脸埋得更低,乖巧应:“是。”

      长公主转向李矢序,加重语气:“你也给我听好。我知道年少慕艾,难免心慌意乱、坐立难安。但你之后回太学念书,依旧不可懈怠。书读得好,允你三日见忆之一回;叫我听哪位博士批评你心不在焉,那一个月也别想见。”

      忆之偷偷瞧他一眼。

      李矢序面色如常:“读书的事,阿母不必操心。”

      犟种。雪亭惯性生出无奈,果然长公主发火:“那什么事要我操心?你这样的性情,今后忆之说话,你听是不听?”

      他微愣,清俊面容略低一低。

      方不情不愿道:“谢阿母叮嘱。”

      长公主冷哼一声,又道:“不许总是私下偷偷见面。你想得厉害,先来同我说。我会遣人请忆之来府上,你们可以弹琴说话。”

      “想得厉害”一句,成功使二人红透脖颈。在长公主眼皮底下,先对视一秒,而后同时避开。

      比昨日感觉好很多,雪亭打圆场:“是了,婢亲自去接女公子。旁人见到我,自然知道是殿下相邀,于女公子名节甚好。”

      忆之起身道谢。

      送忆之回卧房休息,再折返宜春苑,李矢序方不疾不徐开口:“舅父同意了。”

      长公主正在让雪亭按揉发顶,闻言没好气:“烦不烦?既猜到了,还问什么问。”

      “确认一番。”

      “那小黄门递话说,皇兄开怀大笑,夸你知进退。”长公主阖眼,“怀岐,你自己跟我讲一句老实话。你是故意往家世低微选,还是误打误撞?”

      他面不改色:“误打误撞。”

      “误打误撞,倒保全你自己仕途。”长公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此消彼长,真娶竹灵回家,我看以皇兄疑心之深,不会高兴。忆之于你毫无助力,或许他反而会放心。”

      雪亭窥见世子蹙眉,只默然捏按。

      “不过这孩子很好。”长公主示意她拿开手,“礼仪谈吐都好,得曹大家授业,才学品行必然也好。我这关算是暂时过了。至于你父亲——”

      她有些厌倦:“等他回长安,你自己去说。”

      李矢序颔首。

      “一到我跟前,又一副寡言少语模样。”长公主撇嘴,“我听你哄那小女娘,也是一套套的。‘我会认真同你相处’、‘会用心照料’……别的不说,要照料一个人,首先就得把你这脾性改了。”

      李矢序转身动作停住。

      回身站直,淡道:“今后,阿母偷听一回,让我多见她一回。”

      不等长公主发怒,修长身影已至殿外。

      雪亭笑道:“世子挺喜欢女公子的。”

      “我知道。”长公主摆摆手,“看也看得出了。调侃一句,耳朵红成那个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喜欢。”

      “我瞧着女公子品行很好。”雪亭提到齐以寒佐证,“这位女郎正在同堂邑侯家郎君相看,二人家世也有些落差。女公子自己得殿下接见,绝口不提父兄亲族,却想提携同龄女娘。品行不会差。”

      “我也是这么想。”长公主慢慢呼出一口气,“不过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根本没有要求什么……只要怀岐喜欢,就够了。”

      雪亭一怔。

      “只要他喜欢。”长公主静静望着桌案,“无论如何,我就是豁出脸面恳求皇兄,也要让他和他真心喜欢的女郎走到一起。”

      雪亭静默稍顷,低声安慰:“这些年,大将军待殿下也是极好的。”

      “是好……”长公主语气怅然,“是好。我满意了。”

      摇一摇头不再去想,只吩咐雪亭,明日再送一碟牛乳糕给忆之。

      李矢序回到寝阁,曲安递上竹简:“孟相国家大郎君请世子明日在东陂池畔对弈。”

      他接过看了一眼,凝眉片刻,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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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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