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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因果 ...

  •   李矢序凝视着她,眉眼间渐渐生出某种专注而温情的色彩。

      少女仰起面庞,一双眼睛澄澈通明。忽然以右手尾指,轻轻勾一勾他的尾指,掀落梨涡,声音清脆:“好了,我叫了。如何呢?”

      他猛地别开脸去,心头一烫。

      不对,这很不对。李矢序心想,他满打满算不过十七整,这要怎么抵御?没人教过。

      没有夫子能教。

      牵袭小指也要计时的年纪,再多一秒心跳都无法承受。他实在青涩——狐狸不够圆滑,落荒而逃时难免也狼狈,泛红耳尖在槛外倏地消隐。

      忆之收回目光,笑容一淡。

      脚下砖石高一块低一块,在视野内如坚硬河流波涛起伏,看不清,走不稳。

      曲安在一旁跟着,见世子虽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但连脚步都一轻一重,暗自思忖,这是被小娘子勾住了。

      果然还是有些手腕。

      怀岐,没有你这样的。

      怀岐——没有你这样的。

      怀岐……

      李矢序忽然站定,自顾自笑出一声。

      吩咐曲安:“把绿绮送过来。”

      曲安一惊:“那是陛下……”

      “不要废话。”

      他只这样说一句,大步往宜春苑走。

      长公主早在座上等着,正施施然抬手点香。听到动静,掀一掀眼睛:“还舍得回来?”

      “阿母。”

      “引你上钩也不难嘛。一点美貌,一点才情,一点苦楚,无往不利。”长公主一笑,“怎么以前就没人冒险?”

      李矢序回:“她并不认得我。”

      “这样。”长公主点一点头,“你信?”

      她看戏一般看他。就等着他反问为何不信,而后作为母亲、作为长辈、作为过来人,狠狠嘲笑。

      不想怀岐只淡然笑一笑,无所谓道:“我动心了。”

      信与不信,他已经动心了。

      长公主这才微微讶然,沉吟片刻,反而坦然解释:“我并不是说一定为假。这女公子性情内向,的确很久不出来走动。我只是想,未免太顺了些。”

      他依旧负手站着,修长身影在烛灯光影里愈显岿然:“无妨。肯为我花心思,也好。”

      “你——”长公主笑出声来,“难道竹灵不肯么?等了这么多年,为何她就不可以?”

      “不是这样……”李矢序微微蹙眉,不知怎么措辞最妥当,索性直言,“不要拿我喜欢与否,比较诸位女公子。都很好。”

      长公主默然片刻,摆一摆手:“我不说就是。我只是觉得,这女郎来得这样轻易,给我感觉不太好。说白了,古怪。”

      “阿母错了。”

      雪亭诧异抬起脸。世子一向不服管,一旦被严加管教,性格就会随之变得更为冷倔,但很少这么直接。

      长公主“哦”一声表疑惑。

      “但凡能得到,”李矢序平静答,“都极为轻易。”

      反而世间有些事,注定越用力,离收获越远。

      “……既然随随便便一个小娘子都有机会,”长公主不解,“你这两年这么倔,是为了什么?”

      “阿母又错了。”

      这郎君。雪亭眼瞅着长公主搁在桌案上的手又是一攥,想要发作,连忙上前斟茶。

      世子忽然眯一眯眼,脸上现出那种她所熟悉的、像极狡猾又偏偏端正的促狭神情,语调从容:“为今日她出现,堂堂正正上前。”

      “你再装?”长公主毫不犹豫讥讽,“少在这给我演,你还骗得了我?认识两日,叫你说出两年的深情。曲安早就招了,是昨日才见过。”

      这个百无一用的软骨头董曲安。

      李矢序沉默了。

      “我告诉你,我是可以不管你。只要你相处得好,此女家中境况,说实话我也不大在乎。”长公主撇一撇嘴,“但你那个阿父,你也了解。左世淳他嫌空有富贵,孟竹灵他说家世不够厚重,更不要说这种小门小户的孩子。你自己看着办。”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还算实诚。李矢序颔首,表态听进去了。

      雪亭这时方开口道:“陛下明日就会知道择选结果,世子若现在后悔,尚可转圜。”

      她好心提醒:“虽说未必就要定亲,但选了人相处,日后离弃,对女郎那边不大好。同世子交往过,再议亲恐怕也……”点到即止。

      长公主双目亦牢牢盯住他。

      却见怀岐摇一摇头。

      雪亭委婉道:“女公子虽有才情,容貌也好,但……”

      李矢序打断,脊背笔直:“我打扰了她,有决心负责。”

      怀岐……没有你这样的。

      那样轻而柔的声音,念“怀岐”二字时,尾音婉转悠扬,像留白,像欲语还休,像她那双微微嗔怒的、过了雾气的双眼。

      他会负责。

      长公主叹气一声,笑一笑道:“我就知你也不是什么深情种。”在众人面前露过脸,不去善后,女公子那边不好做人。

      雪亭却惊疑不定。对于世子的性情,见过一面就用上责任二字,显然是极为动心,而非寻常起意。

      “那随你吧。”长公主阖一阖眼,“找个小官家的孩子,说不定皇兄会高兴。”她知道主因。

      李矢序垂目,不曾作答。

      他其实没有在想这些了。

      回到卧房,曲安正指挥两位仆婢搬动绿绮。见他归来,窃窃上前:“听说,女公子门前叫人堵得水泄不通。”

      “不是让你打点么。”李矢序微一敛眉。

      “我打点了呀,遣了几位老媪娘子严防死守呢。”曲安邀功,“郎君,这事我办得还不错吧。”

      被长公主拷问没能守住,那太正常。殿下卷着马鞭恐吓,一屋子人都不敢抬头。

      李矢序嗯一声,偏头问:“她如何?”

      “说是睡下了。”曲安连忙道,“不过让侍婢出来,请了光禄丞的女儿进去。姓齐,女公子的手帕交。”

      “好。”他不干预忆之私事,只是走到一旁,取出一枚竹简。

      低头迅速写下一行字,以方巾包裹,交给曲安,轻快道:“同绿绮一道送过去。”

      他有一点着了魔了——不能跟母亲讲,不能跟雪亭姑姑讲,也不能跟曲安讲。

      才分开半个时辰,就又想要见到她。

      忆之原本正同以寒靠在一处说话,听说是董曲安带人拜访,穿上绣履,走到屏风后:“董郎君。”

      “问女公子好。”曲安拱手,“不该这么晚打搅娘子清梦。只是世子有礼相赠,命我即刻跑一趟,这才夤夜前来。”

      抬抬手,示意两位仆婢往里:“此乃世子钟爱之琴,绿绮。说,错过了小娘子去岁及笄,权当补上。”

      诸位仆婢包括泽兰都在偷笑,忆之咬唇:“多谢他。”

      “好嘞,一定把话带到。”曲安又笑,“只是还有一物,要小娘子自己看。”

      泽兰递上一枚竹简。

      忆之打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这句不是要紧,要紧的是后面那半句——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忆之脸庞微红:“多谢他。”

      曲安打趣:“小娘子换句话嘛。”

      这是要等她回信。忆之取了空白竹简,抬手写完,以从他那片竹简取下的方巾包回,交给曲安。

      江虽永矣,亦可方思。

      汉水虽悠悠长又长,也可乘舟渡过。

      李矢序读完,唇角扬起。

      这边,以寒使劲摇晃忆之:“你再说些,再说些。”

      “我全都已经告诉你了。”忆之垂眼,“他隐瞒身份约我赏乐,不想长公主有所察觉,直接叫人来堵。这才不得不告知实情。”

      “我就说嘛——今日他抱你回宜春苑,女郎议论纷纷。我就和她们说,奇怪了,昨日你才告诉我,你在同侯国郎君交往。”以寒拍拍腿,“他自己不肯露面,难道还怪你不认识他?”

      以忆之父亲的官职,她根本去不成那些侯爵府里的家宴。没有见过李怀岐,简直再正常不过。

      以寒同人争吵,对方讥讽忆之手段高超,给她急得频频跺脚。在场有女娘抱不平,委婉指出虞文中官职的确不够看,所以家里女儿也不交际。

      这话原本是维护忆之,又被嘲笑既然这种出身,为何还想攀高枝?真真气煞她也。

      思及攀高枝,以寒紧张坐起身:“小星,你得同那李怀岐把话聊清楚啊。如今停下,也不碍着双方什么。若是现在哄你跟他交往,日后又要你做妾,你就太冤枉了。”

      这人家世过于好了。无论长公主还是平陵侯,都是如今响当当的人物。说不好听些,九卿之女给他做侧夫人,那位护短的皇帝陛下也会觉得理所应当。

      她父母就是把道理想明白了,所以反复叮嘱她不要冒头。在上林苑吃几顿好饭,就老实滚回家去。

      不过齐母看她一看,很是放心:“李怀岐得是多另辟蹊径,才会喜欢一顿三碗饭四碗汤的我女。”

      她乐得逍遥。最多就是想知道,究竟是长公主更喜欢的左世淳,还是众所周知的痴情儿孟竹灵。

      结果——是名不见经传的虞小星。

      这就闹出大麻烦了。

      忆之捏着被衾边角:“没有哎。他说,如若处得好,最后定下来,就会明媒正娶。”

      以寒有些羡慕:“好让人安心。”

      想到孟竹灵那惨白脸色,又替忆之担忧:“世淳还好说,我看她知道了也依旧雄赳赳气昂昂的,下巴比天高。但是竹灵就难说了。”

      最关键的是,两家人行事风格就大为不同,左家一向低调内敛,孟家郎君则多见张扬倨傲。忆之直截了当:“我家里没有儿郎可以供孟家人泄愤。”

      阿父那个官职,成日只同史书历法打交道,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军政,连常朝都去不了,想犯错也很难。没有母亲,没有姊妹,没有兄弟。

      她好像没有什么可怕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以寒擦汗,“你连兄弟都没有。”不然荫庇入仕,是很容易被打压,永无出头之日的。

      “其实竹灵平日不是很难相处。”以寒小心道,“我有一回长安,犊车轮毂损坏,她和她的侍婢路过,好心送我回家。”

      忆之握住竹简:“我知道。但如果是我,我也会难过的。”

      以寒抢过去,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忆之耳垂泛红。

      “真好啊,会说又敢说的。”以寒贴她耳朵,“伯甫连论语都背不顺。”她喜欢的是堂邑侯之子左廷敬,字伯甫,和那左世淳是堂兄妹。

      “他很会抚琴,读书也好。”忆之藏起竹简,“待我……”

      “你不许说!”以寒使劲摇她,大声制止,“我要嫉妒了。连绿绮都送给你,能不好么?谁不知道那是他十七岁时陛下所赠生辰礼?”

      忆之躲进被衾间:“我要睡了。你回去么?”

      “回啊,她们见不到你,都一个劲等我呢。”以寒脸上得意,也是给她抬上身价了。

      左世淳自视甚高,老嫌堂兄笨,也嫌她才学平庸。如今她是准世子夫人唯一一位闺中密友,众女郎好奇忆之来历害,她也算有些排面。

      忆之叮嘱:“不必说太多。”

      “我知道啦。”以寒跳下地,“我就说说李怀岐如何待你,保管她们羡慕到天明。”

      门扉合上,关住月色。

      屋内这才安静下来。泽兰拉下帐帷,正要道晚安,却见忆之死死攥着那片竹简。

      攥着、攥着,双肩忽而不受控开始轻微发抖。

      “不能哭。”泽兰猛地握住她手臂,气音一字一句道,“娘子,屋外有守夜老媪,都是世子的人。”

      她重复:“你不能哭。”

      实则外间根本听不见。但泽兰确信,人只有独自面对自己时也从不哭泣,才能够把要做的事做下去。

      忆之剧烈喘气。片刻,忽然抬头,向她确认:“是他负了我。”

      “对。”泽兰毫不犹豫,“对。对。”

      忆之将竹简贴在额前,喃喃:“他对不住我。”

      “小娘子。”泽兰坐下,抬手拍她肩背,语气坚定,“是他要你等,也是他再也不能回长安。是他的错,他最对不住你。”

      忆之蓦然仰头,眼泪无声无息,汹涌淌至下颌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直到情绪平复。

      元祁十七年,十一月中。

      距离大军班师回朝已有三月整,时令早早迈入凛冬,长安城一片肃杀萧索。距忆之收到那人死讯,也有两月余。

      这个冬天太长了,实在是太长了。泽兰总觉得,它好像永远也不会过去。呆呆盯着檐下坚冰,直到屋内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慌忙转身,奔到床头:“娘子?”

      见人只是恹恹靠着,正在呼吸,才敢松开五指:“今日好些了吗?”

      忆之茫茫然看向她。

      “娘子今天要吃饭。”泽兰抬手试她体温,依旧冰凉入骨,“医士说,醒来后一定要开始进米饭了。”

      忆之像是没有听见,怔怔反问:“我能熬过这个冬天么。”

      “能!”泽兰用力点头,“赵医士说,能退烧,能醒来,能用饭,就能。”其实说的是,“就有机会”。

      忆之一动不动,语气麻木:“可是阿姊,我不想活了。”

      她轻轻说:“我不想活着了。”

      “娘子。”泽兰泪眼朦胧,“殊尔会舍不得的。”她年长十几岁,从前叫“小霍郎君”,后来称“霍郎君”。直到人不在了,才叫出第一句殊尔。

      “连尸骨都没有。”忆之望着壁顶,声音渺远,“连尸骨都没有。他才十九岁。”

      泽兰低低唤:“娘子。”

      “都怪我。”忆之捂住心口,声声沙哑,“都怪我。其实我就应该告诉他,我根本不怕被别人议论嫁给孤儿,也不怕被别人说嫁给匈奴人。我不要他建功立业,不要他拿食俸品秩,只要他脱军籍,好好站在我面前。”

      泽兰上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都怪我……都怪我。”忆之猛地转向地面,吐出血迹,鲜红淋漓。

      泽兰大恸:“小娘子不能再伤心了!小娘子,婢求求你,你真的不能再伤心了……”

      她扑通跪下来,双手死死攥在床木边缘:“婢本来是要饿死的人,是夫人路过救下我,将我养在娘子身旁,养了这么多年。夫人临走时,娘子不过三个月大,婢就对夫人发誓,对天神发誓,这辈子豁出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护住小娘子——是,殊尔十九岁,他好可惜,他是真的好可惜。可是小娘子,你才十五岁啊!你只有十五岁,还有整整一辈子啊。婢真的求求你……”

      忆之紧紧抱着她,嚎啕大哭。

      次日,泽兰添置粟米归家,院门前有一妇人探头探脑。

      泽兰认出对方:“三娘?”

      此为赵三娘,是夫人生前的陪嫁女侍。说起来,也是忆之和殊尔相识的渊源。

      三娘夫君名赵伯良,二人是同村青梅竹马。伯良从军有些功绩,闲时指点坊间男孩习武,霍殊尔正是其中之一。久而久之,同赵家夫妇关系极为亲厚。

      “泽兰!”赵三娘上前,攥住她胳膊,“忆之好么?忆之还好么?”

      “醒来了。”泽兰强忍难过,“医士说,要看这个冬天。”

      赵三娘怔然望着泽兰,嘴唇忽然开始颤抖。

      “怎么了。”泽兰不解,“是伯良兄有事么?”

      漠南一战,赵伯良左腿重伤,丢了军籍。今后不知是否还能正常行走,但好歹保住一条命。

      “泽兰!”赵三娘万分悲痛,“殊尔——”

      她和赵伯良看着霍殊尔长大,从六七岁到十九岁,连提及都泪流满面:“殊尔他——”

      泽兰抬手掩面:“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没法子的,没有法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没有一丝一毫新意的故事,连忆之本人都哭笑道,“不知天下有过多少我这样的伤心女郎,有什么稀奇”。

      然而依旧永世不得消解。

      要命的是,泽兰清楚娘子为何伤心欲绝至此。

      殊尔不是没有选择。

      朝廷在长安设有蛮夷邸,名字虽不好听,却是一处实打实位于槀街的官署。负责馆待各国使臣,交涉丝路商贸事宜,算是一份体面差事。

      霍殊尔容貌兼顾胡汉,生得高大英俊,又通晓中原文字,能够读简书写。十四岁从军之前,赵伯良带他去参加考问,果然通过。

      如果当年他肯去蛮夷邸,修习完毕匈奴和大宛等国语言,及冠后也能入仕,安全又稳妥。但——食俸不高,蛮夷邸的最高长官,不过五百石。

      虞文中虽说在官场不起眼,毕竟是朝廷在册的正经汉人官吏。想让他同意把女儿交给一个明显有匈奴血统的男子,这不够看。

      若是匈奴降将高官同长安汉女的孩儿,那也好说。皇帝待这些人一向加以礼遇,甚至喜欢挑选马术过硬者重用。

      但殊尔又不是,他甚至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由祖母在河边浣衣时捡到,抱回家去,独自抚养长大。

      襁褓中除了一枚小玉坠,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名是祖母请夫子起的。五岁时,邻里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大声回:学从前的骠骑将军,躬率三军,威震朔漠——

      祖母一边捂他嘴,一边笑弯眼睛,说:那定下来,你以后就姓霍。

      他这才有了完整的名姓。

      未央宫同匈奴人的战事绵延百年,当今陛下同样崇尚武力取胜。霍殊尔对自己有信心,笃定边疆沙场会是建功立业的地方,能够尽快堂堂正正娶到忆之。

      “你们别打趣我了。其实我才不关心朝廷,不关心中原,不关心天下。”出征前殊尔抱胸,任由三娘束发,将马鞭抛起来玩,眯着眼笑,“去一趟,杀够匈奴人,回来和小星成婚。”

      然后他就这样死掉。

      可泽兰还是觉得,这不怪任何人,更不怪小娘子。

      匈奴人——尤其是南匈奴的边民,近些年在长安经商定居是可以,朝廷也欢迎。但若想娶正经官吏家的女儿,就要食俸高出十倍甚至二十倍才算上得台面,旁人也会少些闲言碎语。

      难道去怪虞文中吗?其实也怪不了。
      谁都怪不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殊尔战死,根本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是如耄耋之人在睡梦中仙逝的一件事。

      只有忆之想不开,她恨透自己。

      泽兰垂头丧气,转身欲归家去。

      “伯良怀疑殊尔不是战死的!”

      赵三娘忽然嘶吼。

      话音落地,天地寂静。

      太阳西沉。

      忆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强撑着身体冲进赵家,扑在赵伯良床前。

      她流着眼泪恳求:“阿叔。”

      赵伯良错愕看向赵三娘,旋即闭眼:“我叫你不要说的……”

      三娘大哭道:“殊尔没了……可是,我想忆之好好活着啊。”

      赵伯良颓然放下手。

      烛灯燃起。

      “……在军中,每五十人一屯,十屯为一曲。殊尔是军候,则统率一曲。”赵伯良一边说,一边费力画给忆之,“大殷同匈奴交战数年,军中不乏经验丰富的兵士。行军时,两屯老兵分别在左右,四屯新兵在中,尽力避免伤亡。”

      “殊尔头回上沙场,原本该在中间部曲。”赵伯良望着忆之苍白面容,“然兵马一出右北平郡,将要遇上匈奴左贤王部主力时,他忽然被调至骑兵最前行列的突骑营阵。”

      忆之攥紧手:“为何?”

      “说是他骑射过人,长戟长刀用得最好。军中所用戟长近八尺,汉人士兵骑马时,无力驾驭。只有极少数勇士,能够持长戟作战。”赵伯良渐渐红了眼眶,“他都没有事!虽肩骨被箭矢擦伤,可是没有事!殊尔少年英雄……”

      忆之埋头平复半晌,才又抬起脸:“后来呢?”

      “他杀的匈奴人,够封两个部校尉了。”赵伯良神色怅惘,陷入某种回忆里,“大军班师回朝前的那日夜里,他跟我说,他从校尉处打听到,按照人头数,他回来不止升寻常部校尉,也许会得封一个八校尉的官职。待返抵长安,即刻就去你家提亲。”

      泽兰倏然看向忆之,她面上一片死白。

      直到班师回朝,殊尔都还活着。

      忆之嘴唇翕动,声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用口型道:“回长安前一天,他还活着?”

      赵伯良含泪点头。

      “他杀了那么多匈奴人,”她终于尽全力,发出一点磁石摩擦的粗粝嗓音,“都还活着?”

      赵伯良终于大哭:“活着——”

      忆之指着自己,又指向草房天板,指尖像是想要穿过去,直问上苍。一边捂着胸膛笑,一边藏在手心里哭:“……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他们?

      三娘和泽兰抱肩痛哭。

      “然而后半夜,我隐约听到他起身,说大将军紧急传唤。”赵伯良手臂青筋暴起,“第二天!他们说听见地动,以为是右贤王部派人夜袭,殊尔领了一队斥候去探,不慎被匈奴残骑包围……没能回来。”

      “军中战死十几个人微不足道,旁人抱憾几句,就过去了。但我能听一些匈奴话,又知道殊尔本领。”赵伯良死死攥着拳,“听军中胡人兵说,匈奴如今四分五裂,近两年草原水草不丰,牛羊枯竭,动辄劫掠大殷边境,贮粮过冬。这也是陛下命大军一定要在入冬前深入漠南、整饬北地防线的缘由。”

      他越说,语气越是恍惚:“两部内讧已久,左贤王溃败,右贤王部贵族瓜分其粮食奴隶,乐见其成。斥候通晓匈奴语言,怎会贸然告诉大将军是右贤王部兵?即便有所顾虑,殊尔乃骑兵主力精锐中的精锐,在军中若非大战,不可轻易冒险动用。大将军绝不会不知,为何偏偏叫他?”

      忆之将脸埋入手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将军,”忆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乃平陵侯李桓,临邑长公主夫婿。对么?”

      赵伯良点头。

      新年伊始。

      以寒一日不落带来吃食,每旬还省出食材,亲自炖一瓦罐热汤,要给忆之补回身子。

      盯着忆之喝时,她就坐在窗下做针线,随口闲话:“听说,待今年开了春,临邑长公主要办上林宴,给世子选亲呢。”

      忆之手顿住。

      待以寒离去,静默靠在榻上许久。

      许久、许久,久到泽兰以为她会永远安静时,听见轻声吩咐:“去东市买些水粉口脂。”

      泽兰抬起眼睛。

      “再把我的排箫取来。”忆之怔怔盯住眼前某处虚空,“偶然听人提过,世子雅乐造诣极高。”

      泽兰紧抓住她手臂,猝然失声:“娘子不可!”

      “我的琴声不够,他不会在意。”忆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排箫尚可。”

      “我要好好活着。”她低下头,努力把米饼掰开,大块大块往嘴里送,“要活着。”

      那米饼又硬又冷,她到底呕了出来,眼泪混杂着血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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