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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柔弱 ...

  •   二人无声对视。

      只是一方眉目沉静,像有着无限耐心,等待对方作答;一方虽倔强迎视,终究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忆之望住香缨轮廓,平静开口:“原来是掉在你这里。”

      “自再三推恩削爵后,皇室旁支、郡国列侯,出了名的有钱无权。享食邑供奉,吃穿用度比高官奢靡,却又不必入仕伴君,女眷也不必担惊受怕。”她慢慢讲,“我承认家中一直不宽裕,过惯清贫日子,却向往富贵,喜欢你的身世。答应同你见面,也是因为愿意交往。”

      “我不知道你会骗我。”

      少年眉目渐渐模糊,她流出清泪,拧开眉心,轻轻控诉:“世子,你随口欺瞒,哄人陪你作游戏。但旁人会误以为,意外得上苍垂怜。”

      忆之垂下脸,不肯再说。

      李矢序静看她半晌,将香缨收回袖间,轻声开口:“抱歉。”

      她摇一摇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他忽然伸出手,以指腹轻轻贴抵她的指腹,“你说,我就信。”

      忆之发怔。其实也是他第一次问。

      他居然也不看她,视线不知盯在哪一虚空点。像忽然下了极大决心,倏地转回脸,一字一句道:“我们相处,试一试。好么?”

      他毫无预兆将问题抛出,高挺眉骨、鼻骨,冷锐下颌、侧脸,骤然靠近至她眼下,连成一道流畅而分明的线。

      语意平直又恳切:“我牵过你——”

      她慌慌张张,抬手捂住他的唇。

      “……也抱过。”他在她的掌心里,含糊说下去,再道,“我们相处,试一试。”这就不似询问了,像替她拿主意。

      忆之缓缓松手,睁大眼睛。

      他回望她,静声道:“陛下要我定一女公子相处,寻觅多日无果,其实也不知今日是否草率——至少眼下,我想同你试一试。”

      一段狐狸话语。他没有撒谎,却混淆因果,隐去关键。

      巧妙停在此处,更巧妙地补充:“你。不是旁人。”

      小娘子一双星眸泛着雾气,显然动容。无措看他片刻,狼狈移开脸庞,又偷偷看回来,唇线一抿。

      李矢序在这时低声问:“你愿意么?”他微微笑起来时,骨骼眉眼有着春意破开凛冬时,所独有的那种清冷暖意。

      忆之垂下脸,垂下这张已红透了的、俏生生的少女面颊。

      他望着眼前清秀细腻的女娘,心中再一次地蔓延起陌生怜爱。

      偶尔会想,士之耽兮,亦不可脱也。爱意静默滋生的时间里,人对周遭无知无觉。

      她不敢回答,却在漫长沉默中,渐渐害羞到了极致。轻推他胸膛一寸,再次别开脸去。

      恰好将一枚小耳垂给他看。

      李矢序怔怔盯住那处圆润薄红,嗅见她身上那因几度飘入鼻息而有些熟悉的草木清香,胸腔忽而生出一种恍然情迷之感。

      不自觉垂下额,想要靠近,以看得更清晰——

      她又躲一寸,却因这竹榻狭窄,误打误撞躲去他颈肩处。

      他再垂脸——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两个人蓦地分开,端正隔坐在此榻首尾。

      “长公主叮嘱我好好看。”御医笑道,“那不知是小娘子蹉跌要紧,还是世子心疾更甚?”

      鹤发老叟捋须,戏谑观赏少年少女瞬间羞窘的美景。

      是一直照拂长公主府的老御医。李矢序起身让开位置,,恢复平日从容:“孙先生。”

      “蹉跌伤,拧住了。”孙御医试着转动忆之脚踝,见她面色平静,还算能忍,“骨头拧得很是厉害,十日内不要行走了。”

      忆之迟疑:“可是——”

      “想尽快好,就不要走路!”孙御医加重语气,“你豆芽一般高,让世子抱一抱。能如何?”

      又是同时、瞬间、刷地红透脸。

      不过说了抱一抱,这两人,好玩好玩真好玩。

      孙御医笑而不语,走到一旁寻到一枚竹简,预备写字。

      李矢序侧脸道:“劳烦先生再看看脉象。”

      忆之倏地攥紧右手。

      “脉象?”孙御医回头,“女公子是有什么不适?”

      “去岁冬天大病过。”李矢序替她答,又垂目看一看她面庞,“脸色苍白。”

      孙御医放下笔,重新走到忆之身旁,伸出手:“那老夫瞧一瞧。”

      忆之一颗心脏狂跳。默念三遍镇静,摊开一截皓腕,肌肤下的血脉泛出淡淡青色。

      李矢序微微蹙眉。她太清瘦。

      起初孙御医脸色尚可,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眉心渐渐打结:“小娘子这……”肝肠寸断过。

      “忧思过重。”他委婉道,“还需长期调养。”

      忆之不自觉松一口气:“多谢先生。”

      这孙御医是替长公主接生的医者,又寸步不离照看李矢序长大,得他相送到殿外。步子停一停,抬手正色道:“世子。”

      李矢序站定。

      “这小娘子,那是从鬼门关回来的。”孙御医低声告知,“不止身体发肤,心病也很重呐。是怎么了?你知情否?”

      他实在没有办法说,其实他才认识她两日,闻言只好沉默。

      “好生照料吧。”孙御医又抚一抚胡须,半调侃,半叮嘱,“当真是柔弱万分。”

      李矢序折返厅内,忆之正盘蜷在榻上,抱膝出神。

      他注意着隔开几臂距离,在榻上坐下,低声关切:“去岁家中有变故?”

      “一直有。”忆之点一点头,坦荡倾诉,“我三个月,阿母撒手人寰,长大成人后,阿父又终日酗酒。去岁中秋,我看他喝多,怕他出事去拦他,他意识不清,将我甩倒跌落高台。这才——”

      他难得打断她,声音克制:“好了。”

      她就不说了,双眼安静盯住壁面。却没有哭,神色平和,幽幽透出某种坚忍之色。

      李矢序倏地伸长手臂,将她脑袋揽到肩上,再次喊出她名:“忆之。”

      “我们相处试一试。”他掌心施力,将人牢牢护在颈间,“你愿意,就点一点头。”

      她没有再拒绝,只垂落一截皙白颈项。双手绞着,双唇咬着,最后轻轻地,点了一下。

      李矢序得到答案,在她头顶轻轻笑开。

      敷过药,他就俯身靠近、张开双臂,要抱她回去。

      “这样不好。”忆之回绝,“寻个健壮些的娘子,更得体些。”

      “小娘子知道自己住处多偏么。”他眼睛一抬,“何须这样为难人?”

      “可是……”

      “下午我抱你过来,如今早都传遍。”他直言,“最迟明日,长安城人人也都会知道。你阿父怕是占卜过。”

      他有意玩笑,缓解忆之紧张情绪。不过成效甚微,小娘子神色发空,显然还是毫无准备。

      “既然事态如此,”李矢序温和望着她,“同我在一处,才是最好的。”

      忆之不肯出声。他低低叹一句,伸手将人接到袖间,轻易抱起:“怎么这么轻。”

      脑袋、手臂、膝弯、瘦弱身体,完整落进怀里的瞬间,那份总是不讲道理侵袭思绪的怜爱再次翻涌而来。

      李矢序不自觉放柔语调:“不必害怕。”

      迈出殿外,恰逢春日傍晚,凉意迎面化作风扑在脸上。小娘子不禁向他怀里转,脸庞抵住胸膛,一只小手不知收去何处,攀住肩头,声音小小:“我还是有点害怕。”

      他笑一声,胸腔震动:“午后抱得更紧,你都不怕。”

      那时没有旁人。她有些恼,一只手软绵绵在他肩颈打下一拳。

      比挠痒更像吹拂柳絮。

      李矢序不说话了。心头丝丝缕缕痒意更甚,这让他很想做点什么,又不知是要做什么。

      总之,不该在人前做。

      一旁低头的侍婢看见这小娘子抬拳砸世子肩头,互相对了个眼神。

      他只知道是何座宫殿,问过寝房具体位置,索性一路抱进会厅,放她在小榻坐好,方松开手。

      泽兰行礼,悄悄退下。

      忆之垂首端坐,他俯一俯身,低声道:“是否需要换到我近前寝阁?”

      虽说是统一居住,但她这卧房,显然更是被随意划分到最偏僻的一间,终日不见日光。

      在今天之前,她的确没有被厚待的理由。家世不起眼,人又内向不爱交际,只怕众人连虞忆之是谁都不知道。

      “不必。”她却依旧摇一摇头,“我不想惹人注意。”

      他静一静,终究没有说出口。以后,她怎么可能还过得了今时这种偏安一隅无人过问的生活。

      “你是真心答应我么。”他换一种问答,声线微微溢出冷清,“还是口头敷衍,再躲着我?”

      忆之无措仰一仰脸:“世子——”

      他打断:“怀岐。”

      眼见她垂眸敛目,温柔又内秀模样。两只手在桌下相互握紧,显然是心慌到极点。

      李矢序心中一动,再俯身,慢慢解她双手:“是我的字。”

      两人十指相碰,温凉肌肤在触碰间生出热意。他解开了,任由她掌心摊开向上,指腹触觉细腻润泽。

      大手缓缓靠过去,同她十指贴着十指:“你可以叫我一声么?”

      他发现一件很古怪的事。看见忆之乖巧模样,他就感到舒适;他是安静的人,也喜欢安静的人,但他又能离奇地确定,她带来的这份舒心,同安静无关。

      如果说蹉跌伤是意外,提前暴露是无奈之举,眼下他是一点也不悔。甚至从心底深处,生出欢喜舒畅。

      但忆之有些不愿意。

      此情此景唤他表字……太暧昧了。

      李矢序耐心等候,等不到虽有失落,倒也不觉受挫。体恤她心中恐惧,想一想又道:“不论发生任何事,我会处理。”

      “我……”忆之终于肯出声,神色倔强而语气坚定,“可是,我只告诉你一句。”

      他扬一扬眉。

      “我知道我家世拿不出手,也许只会丢你脸面,但——不管怎么说,假以时日你我相处愉快,能够有下一步,我不做妾,侧夫人也不。”

      李矢序微怔。她从见过孙先生就一直郁郁寡欢,竟然是在担忧此事?

      也是。大殷律例规定,功成受封,得纳八妾,寻常卿大夫则一妻二妾。他是袭爵子,她父亲品秩又实在太低,女儿做侧夫人,礼法名声上并无不妥。

      “即便陛下为你发话,那我就削发去道观,终生不嫁,也绝不——”

      “白日里还那么聪明。”他适时打断,“女公子再想一想,陛下当真希望我同当朝高官结亲么。”

      她睁一睁眼睛。

      李矢序明白了她顾虑所在,心间更加怜惜,所以坦诚:“我能周旋。你且放心。”

      他不想欺骗她,那不好。二百石小官的女儿,他父母是绝对不满意的。长公主或许还好说,他那个父亲——

      他只道:“不管旁人如何行事,如若成婚,我绝不叫你受委屈。”

      忆之静望着他,蓦地别开脸:“实在不是我要说你。你自己起了心,在兴头上,就一味地哄我开心。说到底,没有你这样做事的。我同你讲的,桩桩件件都是真话。你却编一个好身份骗我,惹我想要接近,却又骤然把我架在此处,今后我的亲眷友人,长安那些世妇女郎,会如何看我、待我?你不曾想,你只是自己欢喜了。”

      “怀岐……没有你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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