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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香缨 ...

  •   李矢序一静。

      “世、长、元霜。”忆之嘴唇颤抖,“是‘世子’和‘长公主’?元霜是殿下的字,是吗?女夫子好像提过……”

      犹记那年临邑长公主降世,先帝迈出寂静宫室,得见秋日第一层清霜。

      少年垂眼。

      “你——”忆之无措,“那你是——”

      一双翦水秋瞳怒怒瞪他,不敢置信:“你——”

      他望着她前所未有的生动情态,静默许久,忽而轻笑。

      “早知小娘子这么聪明,”他松开手,却以右手食指,在她鼻尖轻轻一点,拨掉碎叶,“就不躲了。”

      又语气轻快道:“平白沾一身草。”

      眼前伸出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

      忆之瞥一眼,不肯接。

      李矢序温和道:“上来再同我生气。”

      她无可奈何。身量不够,裙裾繁琐,只好伸手任他握住,借他的力量攀上林坡。

      甫一站稳,急急忙忙松手,向旁边跳开一大步,本能想要向他鞠躬,但礼节又似乎不对。她不知道列侯世子是否享有实封,就不知该如何见礼。

      只好红了双眼。

      生生被吓红的。

      他心中到底不是滋味,毫不犹豫上前,低声道:“我不想这么早叫你知道的。”

      “抱歉。”她哽咽,“我信口开河,我胡言乱语,我大逆不道。抱歉。”

      “忆之。”

      他轻声喊。

      她僵在原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

      “我以为你今日赴约,是愿意同我相交。”他望着她的眸光分外寂静,“是么?”

      昨夜在溪水畔约定今日会面,是这个意思,她无从抵赖。

      春日上林,私下约见的少男少女实在太多。爱意原本就滋生于某一瞬间,一瞬间就够。

      二人流程没有出错,错在才想要伸出手,她就察觉是不该携手之人。

      忆之窘迫,再次退后:“可是我不知道你——”

      “知道就不肯了么。”他看着她,嗓音前所未有温和,“我以为,你我之间有话说。”

      “是有……是有的。”她茫茫然回望,“可你是——”

      她忽然下定决心,深一屈膝:“忆之无意高攀,还请世子另觅女郎相识相交。”

      李矢序抿一抿唇。

      他是讨厌趋炎附势,然而好容易遇到一位背道而驰的,竟然也是如出一辙难办。

      “忆之知错。”她还在努力致歉,“我、我绝不会说漏嘴一个字。恳请世子遗忘同我两次会面——”

      “三次。”他打断,“今日是第三次。”

      她愣住了,怔怔看他,揪紧双手。

      他换一个问题:“你去岁生了什么病。”

      “……隆冬风寒罢了。”她脸埋得更低,“只是高烧反复,许久不曾出门。”

      他点一点头。

      她又后退一寸,他道:“待此次事毕,我请御医去你府上。”

      她吓得直摇头。面容虚白,身形清瘦,个子也小。攥手惊慌时,一双小耳朵摇了又摇。

      李矢序心中生出怜惜,竟脱口道:“不要总拒绝。”

      “世子!”忆之恳切看他,“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我是想过,我当真以为你是从地方州郡来长安读书的皇室旁支,于我而言,的确是富贵又闲适的姻亲,所以我觉得好。可你——”

      她说不出口,更加窘迫攥卷袖衽。

      他向前一步:“忆之。”

      “世子!”她几乎是在求他了,“我真的不曾想过——”

      他也恳切:“我想过。”

      忆之面上猝然泛红。

      心间却静极,静到连心声都像回音。她在老师办的女学念书,来来往往都是勋爵官宦女娘,近一两年,“怀岐”二字从未缺席。

      她知道他虽是平陵侯子,政见却与父亲截然不同,主张平定边境战事,劝课农桑、与民休息,并不赞同朝廷如今穷兵黩武的风气。

      比起武将,更想做济世安民的文臣。

      她了解他的一切,更清楚自己就只有这两天机会。一旦离开上林苑,各回各的长安城坊,她连见到他的资格都没有。

      这着实是有人保佑,万幸她也尽力。

      “……可是,”她泫然欲泣,“忆之不敢想。”

      李矢序默然。

      此情此景,他竟然不知道,该拿出什么筹码。

      “我阿父只是个食禄二百石的小官。”忆之无意识又退后一寸,“家中只我一个女儿,没有兄长阿弟可依托,仕途也就到这里了,不会再有什么前景。世子身份高贵,我实在不相匹配……”

      她讲话总是不急不躁,每一句落下时,那双眼睛就恰到好处地漾一漾。

      他不由得凝望:“我不在意。”

      “可是我会害怕。”忆之还是摇头,“方才那些话,虽是揣测,但总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世子姻亲备受瞩目。我人微言轻,在长安城十六年,连认识的人都不多,万万担不起这样的目光。”

      “忆之——”

      她又退后一大步。疏忽自己站在林坡边缘,一脚踩空,猝而惊叫出声。

      所幸李矢序眼疾手快,遒劲臂膊猛地将她拽回怀中。

      尽管如此,脚踝处依旧传来钻心疼痛。

      忆之瞬间泪如泉涌。

      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八岁,小娘子意外受了伤,郎君难免生出懊悔。他连忙安慰:“你别哭。”

      更有些自责,但凡他再留意些,但凡他不是急着要同她说开,但凡他拉她时力道温柔——

      她斜斜倒在他臂弯里,泪水断了线肆意流泻。恐惧、后悔、疼痛、担忧,凌乱交杂在一处,哭声虽低,却节节泣血。
      哀婉哭泣,面容柔皙,眉眼朦胧。

      李矢序从未想过,他可以对只见过三次的女郎生出这样不受控的磅礴怜惜。
      这怜惜叫他有些昏了头。

      忽然将人打横抱在臂间,大步向宜春苑去。

      心底模模糊糊地想……要么,就她了。他现下也需要一位女郎,是相看相处关系。

      他不肯被母亲察觉,是想再多相处几回,没有必要操之过急。一旦这位长公主殿下插手,许多事就会脱离他所规划的步调。

      然而,然而。
      这一刻,她就在他的怀里。瘦弱又虚弱,几乎察觉不到体重与体温。脸庞伏向他的胸膛,默默哭泣,忍受痛楚。

      他冷静旁观自己,为此迸发某种陌生冲动,愿意承担未知后续。

      李矢序抱着她,抿紧下唇,越走越快。她的哭声渐止,挣扎着要下地:“世子——”

      他低声命令:“不许动。”

      他抱得紧,她的腰肢一直贴合着他的腰身。他能够感觉到她温热体息,怀中人的面庞却更为苍白。

      从迈入宫苑群室,就陆陆续续有人认出他,见他怀里有一纤弱女子,纷纷错愕瞪眼张嘴。

      越是靠近宜春苑,世家女郎同郎君汇合越多,更不消说各路内侍宫婢。见到世子这样紧抱一位女娘,神色又凝重,不过一炷香,整个上林苑都会知道——

      他也有相看女郎了。

      忆之知道有些不可挽回的事正在发生,转向他的腰腹,脸庞紧贴,尾音颤抖:“世子。”

      “无妨。”

      少年郎君心绪逐渐被爱怜占据,嗓音轻缓:“你别害怕。”

      忆之就不再出声。蜷缩一双小手,乖乖靠在他胸前。

      长公主的正厅被闯,正要拍桌发火,却见来者正是惹她生气的人。

      怀中一位瘦小女郎,神情百年难遇流露着关切:“传御医。”

      “砰”。

      王夫人的酒觞直直坠在地面。

      “嘶”。

      汾阳王妃不慎撕开绢巾。

      好在他不肯露面,竹灵已寻借口提前离席。

      雪亭神色一变,快步去接:“世子——”

      唯独长公主于上座,盯着李矢序半晌,随后温婉笑转向众人:“我就说,怀岐今日应当有私事同我说。烦请诸位先回,明日我亲自去赔酒致歉。”

      半推半赶将二位夫人送走,回身时就捉起一旁酒觞,重重砸向李矢序:“逆子!”

      怀中忆之又是一抖。

      “阿母。”李矢序蹙眉,“回头我会解释。先叫御医。”
      再道:“你别吓到她。”

      雪亭叹气。

      “你——”长公主果然勃然大怒,“我替你张罗这么久,你在外头悄无声息给自己选好女郎,连知会我一声都不肯。还要我别吓着她?”

      忆之急着要行礼,无奈被年轻男子紧紧横托在怀里,连挣脱也不能,只得颤声开口:“参见长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

      忆之慌忙仰起脸。

      长公主同雪亭一道,仔仔细细从柳眉看到下颌,又看回鬓角。

      李矢序别开视线。

      果然,他母亲叉腰片刻,缓缓绽开笑容:“逆子,眼光倒是好。”

      雪亭适时提醒:“女公子,你该报上名姓和家世、父兄官职。”

      “忆之。虞忆之。”忆之连忙颔首,“家父是太常侍诏,虞文中。”

      这……模样是不错,官位却太低了。雪亭去看长公主,后者神色自若:“名字也很秀气。怎么认识的?”

      忆之踟蹰不敢作答。

      李矢序将她放在一旁长榻,淡声开口:“正旦节,在东市见过。断续相处月余,阿母不必心急。”

      “我只是盼着你可以早点给我滚出去。”长公主冷冷道,“不成婚,我怎么给你开府?怎么分家?多管教你一天,我寿数短上一个月。”

      雪亭语重心长:“殿下——”

      “逆子!”长公主又是一拍桌案,“你既有心仪的女娘,为何不早点跟我讲?大费周章绕这一圈,长安城诸位公爵官宦的脸面都被你下尽了。”

      “心仪的女娘”。

      李矢序同忆之却是一怔。一个垂脸,一个仰头,目光悄然对上,同时无声错开。

      这……昨日才认识,或许今日勉强能算心仪之人?

      他原本是完全不打算这么快将事情摊在母亲眼下的,这对两个人都极不负责。
      如今冷静下来,又抿一抿唇。

      雪亭眼观鼻鼻观心,直觉生出些许疑窦。

      并不表露,只弯腰看忆之双足:“脚踝肿高,只怕是蹉跌拧伤了,小娘子要好生休养。”

      “谢谢姑姑。”忆之安静垂着脸庞。

      雪亭正要起身,瞥见她颊面淌着湿意,蹙一蹙眉:“女公子?”

      眼前少女立刻慌乱以袖口擦拭:“抱歉——”

      李矢序移动一步,挡在她身前:“我来照看。”

      长公主立于阶上,眸光犀利。同他对视片刻,无所谓笑一笑:“雪亭,我去找王夫人赔盏茶。待御医到了,让他们自己处置。”

      雪亭看一看世子,又看一看这脸生小娘子,颔首起身。

      主仆二人掀帘离去。

      殿内安静。

      她这才终于敢哭,终于地,哭出了声响。然而依旧是小小的哭声,如泣如诉,唯肩颈轻轻抽动。

      他站在她身前,默然望她半晌。

      最终在榻沿坐下,面对面朝向她。抬起手,以指腹轻碰一碰她的脸颊:“不必害怕。”
      只碰一霎,礼节收回。

      忆之再退后一寸,他的手定在半空。

      那手掌没有退缩,没有迟疑,忽而使力,抬起她的下颌——

      目光静深,声音极低:“你当真不认识我么。”

      忆之骇然。

      少年不知何时展开袖衽,那枚香缨徐徐悬落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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