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怯为梦》应函

3、名姓

　　次日午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宜春苑正厅，长公主请王夫人、汾阳王妃和孟竹灵入席。

　　“怀岐自幼在未央宫长大，他的亲事，陛下自然关切非常。”王夫人笑道，“这才特意遣我来瞧一眼。”

　　长公主亦微笑：“哪里就有这么紧要？辛苦你跑一趟。”

　　雪亭这时小步入殿，压低音量：“殿下，世子不来。”

　　长公主脸色微凝：“人呢？”

　　“我叫人拦下了。”雪亭叹气，“还是不肯露面。”

　　长公主收一收袖，起身道：“怀岐这孩子，似乎有些私事要同我商量。我去看一眼，还请诸位稍等。”

　　王夫人和王妃对视一眼，又点过头，安慰不急。竹灵坐在一旁，垂眸不语。

　　雪亭引着长公主往李矢序寝阁去，路上负责平息怒意：“世子心思重，殿下好好说。”

　　“还要我怎么好好说！”

　　长公主挥袖，越走越快：“拖了这么久，再不议亲，我头一个要被皇兄问责。不知他在骄矜什么！他真以为长安城里，人人都盼着他垂青？”

　　跨过垂花门，更是怒火中烧：“竹灵那样得体的孩子，从十四岁等他到十八，孟相国要打上门了——他不同意就不同意，竟连面都不露一个。有这样的礼数，一辈子不要想成婚！”

　　最后一字落定，一脚将门踹开。

　　门内却只有曲安一人背对而坐，正在发抖：“殿、殿下。”

　　长公主错愕：“怀岐呢？”

　　“不……不知道。”曲安慌张行礼，“我进来时，世子已经不知去向。”

　　长公主质问：“我要你盯着他有何用？”

　　在屋内又拍又打一圈，忽然一停。

　　食指指向寝阁西南角长桌，语气古怪：“绿绮怎么不在？”绿绮乃天下绝品名琴，十二月李矢序生辰，皇帝知他擅琴，特意赏赐。

　　曲安心里发紧：“不、不知。”

　　长公主眯眼看他半晌，在屋内墙壁巡视一圈，忽而道：“竹篴也不见。这是要去做乐师了？”

　　曲安不自觉吞咽口唾，就听长公主大吼：“董曲安！”

　　“……我不知！”曲安吓得扑通一跪，“我也猜世子有异，但、但不是时时刻刻伺候，因此——”

　　雪亭蹙眉，上前抚一抚长公主肩背。

　　近两年，世子实在有些叛逆。

　　同那些梗着颈项大吼大叫、偷鸡摸狗不去读书的少年叛逆还不同，李矢序其人，表面总叫人挑不出毛病。

　　稳重、内敛、寡言，头一个到太学，最后一个进家门。诸位长公主、公主、王妃，心中都羡慕殿下能教养出这样的儿郎。

　　他只是不吭声，也不大服从。将心事牢牢藏住，不露一分。
　　但偏偏不犯错。

　　长公主默然片刻，转头喊：“雪亭。”

　　“叫两队卫士过来！纵是把这上林苑翻个底朝天，今日也要将李怀岐押回宜春苑。”

　　走到槛外，蓦地回身：“找到他时，身旁若还有旁的什么人——尤其是女子，一并五花大绑，带到我跟前。”

　　曲安猛然看过去。

　　长公主已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雪亭在一旁望着他，回过神来，连忙追上长公主步伐。

　　“是昨夜那位？”

　　“大约是。”长公主语气冷冷，“从前一年最多跟女公子说一句话，怎么偏偏昨日就有了？他想瞒我诓我，做梦！”

　　但李矢序暂时是想不到这么多了。

　　他翻窗逃走，打伞小心背着绿绮，绕远路迟到两刻钟，以为会见不着。

　　不想才近宣曲宫，已见竹骨伞下，女公子亭亭玉立。

　　她今日换一身襦裙，染过水雾般淡淡的粉颜色，衬得脸容越发动人柔婉。

　　瞧见他来，屈膝行礼，眼睛弯弯：“郎君。”声音溺在雾涟雨幕中，却是雨过天晴般的澈然。

　　二人对望刹那。

　　于无声处心知肚明的悸动，沉寂一个夜晚，此刻倏而收紧，扼住心脏。

　　他率先别开视线，引她向偏殿去。

　　“楚地多雨么？”忆之偏头，“往年长安雨水稀疏，今年春不知为何，总是雨意连绵。”

　　“不多不少。”

　　他不曾去过楚地。但话少，用字简洁，毫不露馅。

　　她不介意，只温声提：“借用宣曲宫，是可以的么？”

　　“无妨。”李矢序收伞，向她淡笑一笑，“没有人会来。”

　　忆之回以微笑。

　　他这才发觉，她颊边两处浅浅梨涡。

　　视线再度移开。

　　偏殿空无一人。李矢序将琴铺好，端正坐下，抬眉问：“想听什么。”

　　“我随意点曲？”忆之托腮坐在长桌另一端，“《伐檀》。”《诗经》内一首杂言诗，乐府将其改成歌。

　　少年双腕皆是一停。平静眸光在她身上滑过，收回后方不疾不徐试音。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行云流水，未见丝毫凝涩。忆之不自觉闭目，至第二处“不素餐兮”，抬起排箫，以唇相抵，跟起谱调。

　　一曲和毕，殿内反而分外幽静。

　　“女先生说，此曲悲愤。”忆之垂眸望着桌面，“但我喜欢。”

　　李矢序今日束绾髻，愈发显得眉骨高挺，目静而深。闻言收手，耐心倾听。

　　“此诗是因痛恨不劳而获之人而作。”忆之起身，在他一丈处重新落座，轻声转达老师所教，“你是刘姓皇亲，我也算官宦家女，皆是食民脂民膏之人，实则有愧。”

　　他瞧一瞧她，忽而轻笑：“女公子想说什么。”

　　长安世家子交往，总是先从分享政见开始，例如怎样看待匈奴战事、如何评判推恩成效。不见得真心关切，甚至全然不关切，但定要向对方证明，自己的确用功进学。

　　“郎君以为，长公主子为何这般炙手可热。”忆之却岔开话题，“虽不知那位郎君品性，但我觉得近日这事很古怪。他要议亲，由他父母相商，再交给陛下裁决就是。

　　左右是在那些勋贵女郎中选，何必大张旗鼓把我们都叫来？我同我友人到今日，连面见此郎君的资格都没有——说到底，他以为他是谁呀？”

　　像一朵碎碎羽毛，飘起来一声“呀”。

　　李矢序垂首，掩饰唇角笑意。

　　“看似是陛下给天大颜面，可是直接口谕，命令适龄女娘必须来，这就太……”忆之皱眉，“我猜长安官宦，会觉得圣上宠信太过。”

　　他望着七弦琴一处玉徽位置，不打断、不发问。

　　她突然有些气鼓鼓，一抬下颌：“整座长安城的女郎聚集一处，叫这人随意拣选，作风着实不好。诸位高官勋爵，心里能高兴吗？”

　　以寒父母就很不高兴。更别说诸位小黄门传话时还说，即使是有正在相看郎君的女娘，只要未嫁，此趟都得过上林苑。

　　少年依旧静默听着。

　　“长公主是陛下同胞亲妹，血浓于水，那定然是不会出岔子的。”忆之掰指头，“也许是对平陵侯有不悦之处？”

　　他倏地抬头。

　　看她一脸“我斗胆猜一猜”的天真，终于似笑非笑开口：“大将军战功显赫。”

　　“凡事都有盛衰起落。”忆之一板一眼，“教我的女先生就说，连年征战，朝廷早到该休养生息的时候了。但凡战事，国家苛捐杂税，百姓都很艰辛……”

　　她原本托腮望着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微微摇晃发髻眉眼。

　　话音止住。
　　对上他凝视目光，自觉过了分寸。

　　“我都是无端揣测！或许陛下只是真的喜爱他的外甥。”女公子立刻摆手，开始圆话，“那强行把这么多人聚在上林苑，也不是人人都开心来啊。女娘不想被他选，你们也未必一定要捧场。你认识他么？”

　　李矢序摇头。

　　“那就是了。”忆之拽一拽袖衽，有些羞耻，“我来之前，阿父还做春秋大梦，说兴许长公主给我选了去。”

　　——其实你父亲，官虽小，不愧主历法鬼卜事。

　　他生生忍住不讲，心中却泛起轻微涟漪。

　　只道：“你很信任我。”

　　“落魄人有落魄人的共通之处。”忆之神情天真，“你才从楚地来，对长安不熟悉，在京中又没有亲眷，应当也会觉得孤单吧。”

　　像是克制不住好奇：“那太学好玩么？”

　　“尚可。”他端坐在窗下，面容分外清逸，声也清澈，“要试一试琴么？”

　　官宦家庭教养女郎，不会不学琴。

　　“好呀。”

　　她一点不扭捏，提着裙裾就坐过来，他适时向旁一退。

　　二人身体并未相碰。

　　“这琴……”忆之仔细看一遍琴弦，“一定很名贵啊。你来长安念书，怎么有钱买？”

　　她显然没有认出绿绮。他道：“母亲所赠。”

　　忆之轻轻拨动五弦，凝神品一品音色，实在不好意思：“不行——这琴太好啦，我技艺拙劣，是暴殄天物。”

　　他忽然靠近一分。清正脸庞望着她，轻声询问：“领奏否？”

　　她咬住唇。

　　雅乐习惯如此。一旦有上好琴瑟面世，要技艺绝佳之人“开音”，再领旁人奏响。

　　跟随学习自然没有什么，但——他不是她的老师，领奏却会握住手指。

　　少女耳垂瞬间红透。

　　他心中一笑，正要退开，她点了头。自觉坐直，腰身向前，尽量贴住琴面。

　　李矢序目光落在那白玉般温润颊面，倏然别开视线。
　　片刻后抬臂，虚虚环住少女肩弯。

　　身量小小，这样蜷手坐着，更小一只。他是足量八尺二寸，随意伸展，就像揽人入怀。
　　两人一静。

　　随后，宽大手心缓缓覆住半片手背。
　　这陌生触觉又让人一僵。

　　他终于动了。

　　一、二、三……至七弦处，受弹拨手势影响，两人十指近乎交握。

　　忆之猛地推开他，仓皇逃回桌案另一头，伏趴进手臂里。

　　这是……不理他了。

　　他在原地坐着，遥遥望向那端羞涩女郎，唇角扬起，声音却泛着沉意：“女公子？”

　　她转回脸，露出漫天薄霞的额头和鼻尖。只敢看他一眼，又趴过那边去。
　　他亦垂首，笑意渐盛。

　　忽闻门外有纷沓脚步声。

　　李矢序眉目一凛。抬下颌示意，让忆之躲去内殿。

　　忆之不明所以，回看他一瞬，茫然提裾照做。

　　李矢序将连接内外厅堂的帷幔放下，只平声问：“何人。”

　　“世——”

　　“雪亭姑姑。”他打断，“有要紧事么？”

　　“长——”

　　“如果没有，”他负手而立，“我自会归席，让元霜不必担心。”

　　雪亭面色一滞，险些跺脚。这个世子，无法无天！长公主名刘歆，小字元霜，如今除了陛下和大将军，谁还敢叫？

　　抬一抬下颌，暗示卫士踢开门。

　　只晚一步，殿内又空空荡荡。

　　转到内殿，眼见双窗大开，窗棂上还有两排脚印。

　　雪亭真跺脚了：“追！”长公主已经下过死命令，今日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哪位女郎。

　　这厢李矢序紧紧牵着忆之左手，快步穿过竹林。

　　他身高腿长，步伐极快。顾及她赶不上，手心越捉越用力，几乎是拖着她在跑——

　　忆之气喘吁吁：“我跑不动——”隐隐约约听到兵士列队奔跑时的重重步伐，离他二人越来越近。

　　李矢序看她脸色苍白，抿一抿唇，索性将她往怀里一带。虚虚护着，伸出腿，直直向一旁的林坡滑落。

　　忆之险些惊叫，抬手捂住唇心。再顾不得礼节，脸深深向他肩头一埋。

　　少女温热鼻息扑在颈间。
　　他身体一僵。

　　片刻，另一只手忽然福至心灵，抬起虚拢她的腰身，低低道：“别怕。”

　　忆之呆呆回望。

　　两人躲在坡下，这拥抱致使彼此贴得极近极紧，呼吸渐渐交缠在一处。他再低头一寸，唇瓣就能够触碰她额心。

　　兵士在这时跑过竹林，步声远去。

　　他依旧抱着她不放，直到忆之倏地煞白脸色。

　　一双清润杏眼，陡然因用力睁圆而分外明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