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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萧音 ...

  •   上林苑宫殿林立,小娘子们也只被集中安排在其中两座偏僻宫苑居住。过了戌时,夜色四起,周遭寂静。

      越是安静,回廊忽而传出争执,越显突兀。起初先是几人,随后有混战态势,越吵声量越高。

      忆之坐在灯下看书,侧一侧目。

      泽兰就要推门去看,被拦下了:“别凑热闹。”

      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父亲官职远远不够看,虞家又没有皇亲国戚裙带庇佑。

      泽兰摁下好奇,坐回胡床缝制新的香缨:“不看也能猜到。今夜在此的女公子吵架,想来又是为了那世子。”

      “因为值得吧。”忆之认真道,“他今后袭爵,名下数千户食邑,身有皇室血脉,即便仕途受挫,也不会太清苦。女郎嫁过去,生计很稳妥。”

      “倒也是。”泽兰捏一捏针,“听说陛下也很喜欢这个外甥,待日后及冠入仕,想必大有作为。”

      忆之嗯一声,外头的吵骂已蔓延到鄙夷对方父兄食俸官职。

      她起身取了排箫,藏入袖间,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泽兰怔住。在她迈过门槛之前,轻声叫住:“小娘子。”

      忆之步伐一慢。

      泽兰别开眼睛:“其实那人说过,无论如何,他只要小娘子平安……”

      “他不在了。”

      忆之打断:“他要我平安,可他先不在了。”

      泽兰垂下脖颈。

      “你放心。”忆之安抚,“我知道怎么做。”

      月色疏朗清明,凌凌坠于溪水流波,如一层薄纱围拢石面,聆听排箫奏响清歌。万般低诉,付与这阒静漫长的夜。

      从前不是。

      从前她吹箫,那少年坐在树上,安静地听。间或翘起二郎腿,拿树叶砸她:“小星小娘子,换一首可好?”

      忆之容易害羞,摇一摇头:“不换。”

      “换嘛。”他只会哄她,“明日,我给你买豆饧喝。”

      “不要买。”她托腮坐在河畔,温柔叮嘱,“军中俸禄又不高,你花钱节省些。我不缺吃喝。”

      “你不要瞧不起我。我如今是下阶兵士,以后肯定是大将军!”他从树上一步跃下来,带落树叶雨点飘洒,“过几年,待我有了军功,买上大宅子,就去你家提亲。”

      那双明亮异曈双眼紧紧盯住她,眸光熠然:“小星,你等我。”

      她等了,她听话地等了。然而等了那么久,等过这么多年,再等过一个盛夏、一个初秋,等到时节就要迈入凛冬,终于等到死讯。

      忆之险些也死在去年冬天。

      月下,少女流出两行清泪。

      “女公子箫音,过于凄婉。”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男音。

      忆之指腹起伏一顿,心下亦寂静一瞬。

      迅速擦干眼泪,起身见礼:“郎君。”

      “方才路过,以为听错。”

      李矢序依旧笔直站着,隔开两丈外,语调淡淡:“从音律窥得,女公子心事重重。”

      忆之垂首站着,半晌才斗胆道:“敢问郎君是?”

      “侍中多为勋爵子弟。这两日上林苑热闹,来客众多。”她眨一眨眼睛,“但我不曾见过你。”

      他微微莞尔。

      “我亦不曾见过你。”

      “家父品级不高,长安宴饮,我一向不大去。”忆之握住排箫,温和回话,“此次若非陛下勒令,也没有我的事。”

      他挑出字眼:“勒令?”

      “我下午听你说过呀。凡京中官宦,家里十四到十九岁未婚女郎都要来。”忆之歪一歪脑袋,“任由一人挑拣。我自然也在。”

      语气另有一种微妙,同她说“很有排场”的尾音,如出一辙。

      李矢序负手站定。女郎身量小,他要低头,方能看一看她。

      “一日内遇见两回,郎君也是到处躲懒的脾性,家中应当和我类似吧。”忆之轻轻一笑,“不过,你既能做上侍中,处境总归还不错。”

      这小娘子是把他也当成困于家世低下而抬不起头,喜欢避开人群的失意之人,所以下意识开解。

      他缓声问:“我能否近一步?”

      少女微微一怔,攥紧排箫低处一节,摇头轻声:“郎君直说就是,我能听清。”

      他不强求,只平静开口:“高祖家世好么?”

      “不一样的。”小娘子笔直站在月色里,声音清泠,“越是太平年间,家世好与坏越是由出身定论,轻易不可变更。等坏到极处的人食不果腹,就又乱世。”

      寥寥几句,一本正经。

      她没有同意他走近,李矢序却不自觉抬起足履。意识到未获许可,生生止住。

      心念微动,有意调侃:“那女公子想起战事?”

      “不,我不想。”少女果断摇一摇头,“宁作太平犬,不做流离人。况且我虽在长安不起眼,天底下千百州郡,北至渔阳,南到南海,绝轮不到我自怨自艾。只是任人评头论足,我不喜欢。”

      她看起来是内向又文静的女娘。嗓音总是细柔,语调永远和缓。说话间,纤指还攥住唯一可依靠的排箫。

      一口气讲这么多句,讲完就微微羞涩了:“当然,我并非对长公主……殿下是很友善的人,待我们也很周到。我只是觉得,我虽一无所有,也不该由着人像在东市买东西一般挑拣。”

      李矢序沉默望着眼前少女,这回确实无可应答。他母亲,友善?

      确定说的是他母亲?

      “希望郎君也莫要自苦。”她认真屈膝,“我知道众人都关切长公主膝下那位郎君,旁人沦为陪衬,难免感到失落。但……人人都有自己的归处。”

      妍丽脸庞在月下一闪,泛出薄红:“刍荛之见。郎君见笑。”

      她退后一步,又要急急离去。

      然裙裾纷乱长缠,转身时动作分外急迫,忽略足下凸出石块,绣履踢踏,眼看着要倒下——

      他原本谨记着,自己没有得到允许。这一秒却实在无暇他顾,一步靠近,紧攥住她手臂,本能拽入身前。

      她像是即将入睡时出来散心,一头青丝只用一支木簪草草别住。坠入男子袖间,亦是青丝散落飘泻的时间。

      乌发之清新香气扑朔在眼前、在鼻间,直至扫过他的脸颊,将二人围拢。

      即便在朦胧月下,也终于近近窥见彼此之英武与清婉。

      他只来得及看清眼角那一缕上扬的弧度,少女已然红透面颊,慌乱直身:“抱歉,抱歉——”

      忽而一停,声线清脆:“东市说书人,都不这样讲男女相识了。”

      是在打趣,嫌摔倒入男子怀中这一剧情,无比俗气。

      少年垂目望着已经人去楼空的怀中,仍像在被那清香、柔软而温暖的触觉包裹。骤然听得如此坦荡一句,忽而绽开笑意。

      他笑起来时,眉宇间的冷意终于消融三分。

      过后端方抬手,肃正颔首:“某请问娘子名姓。”

      少女抿唇:“该你先讲。”男女相识,要男方先讲清来历,女公子则酌情回应。

      “我——”他稍作停顿,“名刘祈。”

      她猛地抬头,瞬间退后一大步,神情警戒:“你姓刘?”

      “娘子放心。”他再执叉手礼,平声道,“不过列侯旁系子弟,祖父辈分封在楚地,自推恩令后,侯国隶属于郡,家中早没有权势。遣我来长安,进太学读书罢了。”

      少女轻轻呼一口气:“那就是说,你并没有爵位,家人也不在长安做官。”

      李矢序摇头。不动声色,观她神情。

      她竟然很高兴?

      她真的很高兴,柔柔一笑:“忆之,虞忆之。”

      他同样宽舒微笑:“好。”

      “那——”忆之低头,一只手悄悄点另一只手背,“你几岁?”年岁差多了,也是不好。

      抬眼瞧一瞧他,主动小声道:“我十六了,四月生辰。”

      “十八。”他颔首,“十二月生。”

      她的拇指、食指、中指依次倒下去,欢快算出来:“那大我一岁四个月。”

      少年依旧长身玉立,却到底忍俊不禁。转脸望一望溪面月光粼粼,低低嗯一声。
      算得真快、真好。

      她亦有些羞涩,垂头抱住排箫。

      于是,都不说话。两人都不说。

      寂静半晌,他终于收回视线。只问:“那你明日还回么?”

      他记得她说,明日就回。

      少女垂眸,轻轻一笑。笑过,再轻轻摇头。

      “明日未正,”他道,“宣曲宫西偏殿。”

      她悄悄抬头,而他目光清润:“我带琴来。”

      她并不明确回复“我会带箫”,只羞怯垂落脖颈,抬腕展开袖衽。

      排箫静置其中。

      她听懂他的暗示了,是箫声引二人相识。

      慕少艾天经地义。本朝民风开放,男女间一向是不成文默契。双方先见一面,若对彼此有意,就可约定二次相见。

      见过几个月——踌躇谨慎者可延长至一年半载,就可以定下。家世年龄匹配,父母一般都会允准,并不管得十分严苛。

      两人在月下对立,静默片刻,俱别开脸。

      *

      忆之再回到宫室,本打算悄无声息进房,过长廊时,忽闻一句掷地有声:“你烦不烦?我最后告诉你一次,同李怀岐此人无关。”

      脚步一慢。

      “在这个世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需要的东西,是所有——”女声更加傲慢,适时停顿,“如果我想,都必须归我;如果我不想,塞给我求我,我也不要。”

      忆之不禁看向声音来处。

      是白日那位深红曲裾女子。身量高挑,正向对面走近一步,挑衅抬起下颌:“谁稀罕跟你抢男人?别高看自己。”

      被重重廊柱挡住的女子显然家世也不差,抬步就要往前一寸。双方身后各自拥着数位女娘,纷纷出言制止。

      “世淳!”

      “竹灵!”

      忆之多看一眼,右臂忽然被人轻轻扯住。回过头,以寒比一个“嘘”的动作。

      一路猫步将她带进自己的卧房,拍拍胸脯:“这两个祖宗,只要遇到就斗嘴。左世淳说话实在太难听了。”

      “两家父兄政见不同,连带着家中女郎也山头两立。”以寒低声告知,“左世淳家自然拥护太子殿下,孟相国同汾阳王走得近。”

      忆之只好奇一件事:“世淳娘子一直这样吗?”

      “从小跋扈。”以寒关上门窗,一连串说完,“太子表妹,姑母是皇后;祖父是初代汝阴侯。父亲是当朝廷尉,掌司法断狱,还是袭爵子;母亲又是侯国送到长安的公主,姓刘。好了,我嘴皮子都说累。总之,不横着走才怪。”

      光是这一排列出来,忆之已经吐吐舌头:“另一位呢?”

      “孟竹灵。祖上家世倒没有那么显赫,但父亲是当今丞相,一个够顶一群。”以寒拍拍她肩膀,有些同情,“你真是不交际的典范。议亲可怎么办?你阿父还是成日酗酒么?”

      忆之默然。

      “哎。”以寒又拍一拍她脑袋,“无妨。小星生得好看,性格又温柔,一定会寻到好郎君的。”

      其实以寒不讨厌虞文中。深情专情痴情的男子,哪怕其他方面再失职,也总是容易被世人宽宥。

      忆之母亲生下女儿三个月后撒手人寰,虞文中没有续弦,没有纳妾,没有买婢。什么也没有,他甚至回不过神,只是默默拉扯女儿长大。
      连名字都取“忆之”。

      但性格太过懦弱。爱妻过世后一蹶不振,仕途到头;忆之懂事能够照顾自己了,他又染上酗酒的坏毛病,终日买醉。

      去岁忆之及笄,就该立刻议亲,拖到今年,竟是毫无动静。

      却瞥见忆之垂目望着排箫,侧脸泛红。以寒心中一紧,想到她夤夜归来,立时出声询问:“你是不是已经结识——”

      上林苑的春天一向多情。

      “……嗯。”她小声承认,“是一位从楚地来的郎君。虽没有官职爵位,性情却很疏阔,才情也好。”

      以寒皱一皱眉。

      从地方州郡来的郎君,即便同侯国皇室沾亲带故,在长安处境也不算好。除非己身极有才干,能够得到陛下重用。偏偏,当今圣上很不待见郡国皇亲。

      她摁下不表,只笑着鼓舞:“今时没有不代表一直没有。只要用功读书,或得军功,以后都会封官的。”

      忆之嗯一声,静静望向窗外。

      *

      长公主寝阁。

      一位女使碎步入院,在外间等到雪亭,靠近耳语。

      雪亭脸色微变,转身推开殿门:“殿下。”

      长公主回身。

      “世子方才,独自去见了一位女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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