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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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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祁十七年,玄冬。
朔雪奇寒,朔风劲裂,天地间只余一面雪白凛冽。地平落日时分,苍然天穹之下,从那官道尽头,忽见一人一骑,疾驰而来。
少年兵士一身坚硬铁甲,手执八尺长矛,额角丝丝血意浸出,任狂风肃杀吹拂,无声坠入山道冻土。
蹄声倏然一歇。
周遭万籁寂静,少年双耳微侧。
转瞬之间,鸣镝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呼啸。箭矢霎时如雪雨奔涌,直直向他洒落。
少年抬臂,长矛勉力阻挡片刻,然数枚长箭已入胸膛,错落穿透铠甲。鲜红血迹从肩骨、胸口、腹部、双腿不断涌出,汇入这苍茫北原。
他渐渐地倒下了,死攥住长矛的五指一根一根松开,任由风雪裹袭指缝。那矛亦坍入雪中,血迹融化成河。
少年一双不同于中原人的异色眼瞳,却不甘地睁圆。
*
“女公子!”
床榻帷帘外,泽兰正在焦急唤醒。忆之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
又做噩梦了。
忆之转脸,焦急抓住泽兰双臂:“我——”
“婢知道,知道。”泽兰坐在榻沿,用力扶住她双肩,“是梦。”
轻柔拍肩半晌,忆之方平复呼吸。以手背擦一擦额头湿意,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未正。”泽兰递上巾帕,“春茶宴已开席,女公子要去么?”
忆之摇一摇头。
怔忡起身,踩一双绣履,倚窗而立片刻,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惊蛰时节,临邑长公主在上林苑办踏春宴,下帖宴请长安城中官宦女郎。
名为赏景,实则选亲。
长公主膝下有一子,过了正旦,少年十八。父平陵侯乃当朝大将军,去岁八月于漠南大败匈奴铁骑,上大悦,再度加封三千食邑。
人人皆道,平陵侯或许将是元祁年间第一位万户侯。
母亲位比列侯,父亲战功赫赫,又有独子身份加持,是以姻亲备受瞩目。皇帝特意给了恩典,允准长公主以春宴名义,选看适龄女娘。
同忆之无关。她父亲不过一太史侍诏,秩二百石的微末官吏;家中没有兄弟,连门荫托举都无望。
窗外将将下过一场春雨,宫苑笼罩雾色薄翳。道旁柳槐酗过雨,枝叶偏斜,水意欲滴。云层缓慢游移,透出天边一豆日光。
忆之慢慢呼出口气,收回视线,步入内室更衣:“出去走走吧。”
泽兰替她梳好椎髻,臂弯搭一件薄氅。取过桌上樱形排箫,转身一道向外。
上林苑乃皇家园林,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出入。此处靠昆明池,水岸柳梢垂落。
正值早春,近水犹有一分料峭清寒。忆之寻一竹编胡床坐下,抬握排箫,唇瓣相抵。
与琴瑟鼓笛不同,箫音另有空灵萧瑟。
奏谱过半,身后忽有轻微一动,是舄底踩过草木声响。
泽兰警惕:“谁?”
忆之抬手,扯一扯她袍衣下摆。赴宴上林者多是官宦家诸位郎君和女娘,贸然开口,也不能够失礼。
泽兰于是改口:“请问,是谁?”
树影婆娑,遮住眉目。
静默稍顷,来者开口:“上林侍中,闻箫声而来。”
声线清泠而语调淡漠,毫不拖沓。语毕,音亦落定。
世家子初入仕,多封侍中一职。并无实权实务,但可入禁听事,行走御前。
长公主筵席,向来不缺勋贵官爵家儿郎。此次因有意借选亲契机促成众人两两相看,赴宴郎君年岁都不大,时任侍中,再寻常不过。
忆之略屈一屈膝:“我非故意冒犯。眼见此处无人,取箫打发时间。若有侵扰,实在抱歉。还请郎君自便。”
抬颌示意泽兰,两人要走。
背影转向侧方宫道,身后又是一声温而淡的少年嗓音:“方才女公子所奏,名为《残月》。”
忆之足履停住。
《残月》为前朝曲目,除却宫廷乐师习得,并无公开留存曲谱。此人一听便知,可见雅乐造诣之深。
缓缓转身,只答:“是。”
“此曲失传已久,寻常人并未听过。”她停一停,“不知郎君为何知晓?”
少年答:“偶然见过残片。”
周遭风声小了,听他平声问回:“既失传,女公子如何习得?”
“领我学箫的女先生恰巧会。”忆之退后一寸,“敢问郎君名讳?”
少年并未应声。
“只见过残谱,就能听出。”忆之认真道,“足见郎君功底。不知师从何人?”
二人终于拨开树影相见。
少年长身玉立,五官冷锐,神色淡淡,却见姿容身形颇为清正;少女纤骨清瘦,面容妍丽,情态端庄,亦从眼角眉梢窥得明媚。
但从他视野,她似乎并不十分康健。于日光下,于林木间,于树影里,脸庞漫着一种虚虚苍白。垂眉低眼时,周身淌过柔弱而清雅的气息。
双方俱是微微一静。
“不曾认真学过排箫。”少年口吻依旧有些疏离,“某更擅抚琴。”
忆之颔首:“原是如此。不过乐理都是相通。”
望一望四周无人清寂景象,忽绽开小小笑容:“郎君漫步于此,是嫌人群吵闹么?”
少年再静一静,回眸答话:“听闻今日长公主与其子置宴上林,故而喧嚣。”
忆之点一点头:“听说是替世子择选新妇,叫了长安城适龄女娘都来。很有排场。”
泽兰心中一紧,觉出不对。忆之素日是极为审慎的性情,这两句乍一听则有些妄议,排场二字也不好听。
少年目光若有若无落在她脸上,微微颔首:“娘子似乎不以为意。”
“人人都抢的,未必是好东西。”忆之将排箫收入袖中,淡声答复,“点卯罢了,明日归家去。”
她点到即止,不同陌生郎君过多攀谈。再度微微屈膝,婉声告辞:“郎君自便。”
少年静立,垂目侧一侧身,让出半边林径。只在她错身而过时,嗅见肩头处一缕若有若无草木香气。
纤瘦身形直直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亦欲离去,余光却无意瞥见丝线在日晕里交缠折射时所发色泽,安静落在林地上。
俯身去拾,看清是一枚花形香缨。拿近了,嗅出白芷、川芎和甘松。
收在掌心,神情微动。
*
忆之回到宜春苑,捡一张空胡床坐下,抬手开陶瓮倒水。
临邑长公主是当今陛下同胞亲妹,在长安城地位煊赫。这两日上林春宴游人访客众多,此宫苑用以女公子们说话休憩。
三三两两围坐,讨论今日见闻。
“小星?”
明黄身影歪头过来,雀跃招呼:“我就说你应当也在,方才茶宴一直不见你。”
光禄丞幺女,齐以寒。以寒同忆之只差半岁,从小跟同一位女先生念书,关系亲厚。小星乃忆之小字,取“嘒彼小星”。
以寒很是活泼,阔气灌下凉水,开始絮絮叨叨:“你知道么?依陛下的意思,长安官宦家十四到十九岁女娘,凡未嫁都必须来。李怀岐真是天大的面子。”
忆之疑惑:“李怀岐?”
“长公主同平陵侯的独子,怀岐是他表字。”以寒托腮,“此次上林春宴,要给他选新妇。你知道吧?”
“选得如何。”忆之随口一问。
“如何什么呀,人家一直就没露面。”以寒撇嘴,“下午都把他押到上林苑了,又不知躲去哪里。长公主等了又等,最后连人都没找见。殿下脸色都不好看了。”
泽兰忽然打翻陶瓮。
忆之出声:“小心些。”
随后转回脸,莞尔道:“其实,他不露面好些。”
以寒“咦”一声:“为何?”
“本人露面,就真像挑拣女郎了。”忆之摇一摇头,“很失礼。如此一来,只当作是我们陪同长公主春游。他年岁到了,殿下有相看心思,倒算人之常情。”
以寒想一想,是这么回事,耸一耸肩:“横竖这种好事轮不到我,我真当是来上林苑玩的。”
“除开家世,他很好么?”
“是不错的。”以寒实则不大了解,只浑说听来的消息,“模样生得好,读书也出彩。只不过,平陵侯李氏是武将世家,不知道今后如何呢。”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队小娘子高声说笑,正结伴往宜春苑来。领头那位身量明显高出一大截,着一身深红宽袖短曲裾,五官明丽,神色飞扬。
“那是太子殿下的表妹,皇后侄女。”以寒眯一眯眼,“听说才学很高。长公主一向喜欢读书好的小娘子——她被叫走了!”
忆之不曾抬头,眼睫微敛。
泽兰望过去一眼,又默默收回目光。
日落时分,人群散去,各自回到所居卧房。泽兰方低声开口:“娘子。”嗓音细微发颤。
忆之端坐在镜前,抬手取下长簪,任由一头青丝泄落:“你猜到了?”
“是。”泽兰缓缓吐出一口气,“下午那少年是——”
忆之细细把玩着簪头,平静回道:“是。”
泽兰试探问道:“娘子何时猜到的?”
“一年前,遥遥见过一眼。”忆之轻声道,“原本不大确定,但通晓音律至此,又避开筵席尘嚣。是他性情。”
再有,以她今日梳妆打扮、所奏乐曲、对谈措辞,寻常郎君早就开口询问名姓。
但李矢序——李怀岐,没有。
泽兰拿起梳篦,替她摁压发鬓,边梳边道:“这样好的家世,想来不会是轻易可得之人。”
忆之默然许久,微微阖眼,方轻声丢回话:“谁知道呢。”
*
长公主寝宫。
正中桌案置博山炉,其内燃着丝丝缕缕的西域檀香。案后端坐一雍容妇人,虽能看出已上了年纪,眉眼不减清丽:“博远侯带回来这檀香,真是好用。”
女官雪亭含笑:“自然。统共不过几箧,幸得陛下厚赏。”
殿门帷帐一动,被人径自扯开,长公主抬眉。
李矢序人已到眼前,抬手端正行礼:“阿母。”
“来了。”长公主懒洋洋道,“寻你没有旁的事,明日午后,王夫人和汾阳王妃要亲自来替你看女公子,由不得你不露面。”
当今圣上四十又三,子息不丰,只得五子,幺儿又患跛躄。太子为嫡长,十岁即被立为储君;而汾阳王为次,王夫人乃其生母。
李矢序颔首,示意知晓,并不应答。
“一个两个,都不好得罪。”长公主抬手斟茶,“皇兄说了,先成家而后立业,这番你再不选一个女郎出来,他不会叫你入侍。”
他依旧不语。这话皇帝耳提面命,或胁迫、或诱哄,或语重心长,毫无让步意。否则,他今日不会出现在上林苑。
“这汾阳王年过二十,迟迟不去封国就王。”长公主低头拨一拨指甲,“我那太子侄儿,却正旦一过就被打发去西郊监行宫修葺事。何等蓬莱阿房,要太子亲自盯着?皇兄是嫌弃他、生他气,打发他走,眼不见心不烦。怀岐,你说是也不是?”
“怀岐对政事一知半解。”少年垂眉,“贸然评判不好。”
长公主了解自己的儿子,能不说就不张嘴,能少说就省略字句,且绝不胡说。不多问,只笑一笑道:“孟相国同汾阳王交情好,他女儿年岁妥当,待你也有意,应当会来。结果如何我不勉强,但明日必须露面。”
“知晓了。”
他转身离开,竟是一句废话也没有。少年清瘦颀长,留下背影。
长公主摊手看向雪亭,雪亭无奈一笑。
李矢序回到寝阁,亲随曲安屈身上前,喜滋滋回话:“郎君!你叫我问的女公子,问到了。”
他大步入正殿,示意曲安关门回话。
“太常侍诏虞文中女,虞忆之,十六岁,去岁四月及笄。父亲是个治历法龟卜的小官,家世不起眼。去岁秋冬病了一场,之后从未出府走动。”
言下之意,应当是真不认得郎君。
曲安清一清嗓子:“我今日就托女使问旁人,‘青色深衣并月白绣荷是哪一位女公子’?立时就有郎君答出名姓。”记住衣着显然是已经留心,若不速下决断,只怕要不了两日,世子打听的这位女公子,就会开始同旁人相看。
李矢序默然。
曲安再禀:“来上林苑之前,长公主亲自举荐左廷尉女,即太子殿下表妹。陛下不置可否。”
他亦没有直接回应,只伸手执起书简。
曲安压低声音:“既然陛下非要郎君定下女郎,方能允准入侍禁闼。不如先选一个应付,过几月再托词说相处不妙、龃龉丛生,不宜成婚,陛下也不能如何。”
昔日世子老师以十四之龄入宫伴读,随侍先帝三十余年,官至御史大夫。世子十二月生,算起来有十七整岁。
李矢序又安静片刻,一截分明腕骨忽而向上。烛灯微微一闪,赫然是那枚香缨,孤零零落在桌面。
旋即转首,低声问询:“她住哪一处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