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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双鬟 ...

  •   二月十九。

      清晨,微雨渐歇。忆之站在镜前,已换好一身月青白曲裾袍衣并藕粉襦裙,裙裾下端,缝出排排小齿的卷边。

      泽兰花费小半个时辰,细细梳好双鬟髻,弯腰看镜面:“小娘子喜欢吗?”

      她抬手碰住一束竹瓋:“好像,太可爱了些。”

      “那就是要给世子看的。”泽兰自然而然道,“听仆妇说白日他不在,大抵散席后,会送娘子归家。”

      忆之脸上便现出一种怔忡神色,微垂一垂眼眉。

      半晌后开口,语气无风无波,又像不明不白同人较劲:“此正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泽兰微僵。她心中并不认为是一回事。

      长公主嘱咐府中马车来接,这是忆之第二回坐马车。第一回,自然是从上林苑归家。

      雪亭已经候在门外,叉手上前迎接:“女公子。”

      如今在长安城,没有人敢不给长公主颜面,随意一场春日宴席,也是宾客如云。

      然殿下虽然一向嘴毒,却珍视爱护世子至极。今日该给谁最高礼遇,阖府上下心知肚明。

      忆之迈步入内,由雪亭亲自指引道路,过路众人亦微笑颔首。

      长公主先单独接见。

      “哎哟。”她夸张捂住心口,“忆之今日太可爱了。”

      忆之柔和笑一笑,端庄行礼:“参见殿下。”

      长公主亲自下阶,伸手扶她:“这几日没有心慌吧?”

      忆之一怔。

      “不是我不叫你来,更不是那小郎不想见你。是今日就有筵席,我又知你脚踝蹉跌未愈,索性修养几日。今日见你行走如常,我也就放心了。”长公主笑着刮一刮她鼻头,语气促狭,“怀岐想你得很。”

      她替李矢序说好话。

      然而少女静默片刻,直直望着她,毫无预兆涌出泪花。那眼泪要落不落,朦胧一双楚楚杏眼。

      长公主不免惊愕:“……这是怎么了?”

      泽兰却心头大动。

      这或许是小娘子最真实的一次泪水。不为博得怜惜,不为求取心动,也不为收获爱意。

      只因为殿下像一位慈爱母亲。

      实则这屋里最聪明的女子是雪亭。她也只思索片刻,就在忆之身后,向长公主打手势,口型道:母。

      长公主垂首,看向少女呆呆神情。

      思及她出生三个月丧母,心中忽然被某种悲痛击中,伸出手去,轻轻环抱忆之:“好孩子。”

      殿外传来一声通传,说左廷尉之女前来问安。

      长公主侧首道:“认识世淳么?”

      忆之垂首擦干泪,细声道:“我认识她,她应当不认识我。”

      “如今长安城哪里还有不认识你的。”长公主一笑,“请进来。”

      左世淳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今日甚至穿一身绛色骑装,马鞭收在腰间。她不行屈膝礼,拱手颔首:“见过殿下。”

      “起。”长公主示意赐座,“世淳今日倒来得早。”

      “晨起去校场射箭,索性直接过来。”世淳看一眼对座的忆之,随口招呼,“虞娘子好。”

      却见对方面露讶异,随即像是有些受宠若惊,眼睛笑弯一道,点了几下头。

      双髻跟着脑袋轻晃。

      左世淳一愣,低下头饮茶。

      长公主还要见人,嘱咐二人几句,就放她们自由赏玩。忆之出了正殿,才要抬腿,被泽兰挽住手,摇一摇脸。

      这是叫她不要操之过急。

      忆之抿唇端正身形,对上一旁左世淳打量目光,温柔一笑:“左娘子。”

      世淳扬眉,利落道:“头回这么近瞧你。”

      这话叫人怎么接?

      忆之一顿:“确是。在上林苑时,不曾见到娘子。”

      “见我作甚?今年上林春宴,我又不是主角。”左世淳抱胸,“你是很好看。我算是明白了,为何她们嫉恨你至深,都说不出你不好看的话。”

      忆之默然。

      有侍婢上前,引二人至一旁方亭坐下,各自倒一杯温牛乳。

      “她们说你不认得李怀岐是撒谎,我也不信。”世淳灌下一大口,“不过你那傻瓜手帕交跟我说,连我都是她说与你听,你才认得。”

      言下之意,不认识我,更不会认识李怀岐。

      这女公子实在傲气非常。

      忆之语气冷下来:“以寒蕙质兰心。”

      “齐以寒?”世淳勾起唇角,“小娘子,收收你这些讨好人心的手段。她除了吃饭上有些本事,还有一点可取之处么?同我那个笨蛋堂兄倒是般配。既然想做我堂嫂——”

      “女公子身份高贵,不必讨好任何人,因此瞧不上迂回言辞,我理解。”忆之打断,“但不必轻视旁人。世间诸事,总有你不擅长之处。”

      “没有。”左世淳露出蔑色,“诗书,骑射,琴棋,我都最擅长。平日得罪人太多,如今人人笑话李怀岐不选我。实话讲,我不是那孟竹灵,我根本不在乎。”

      忆之无言。

      “我只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样子。”世淳忽然笑着凑近,“你知不知道旁人都怎么说你?说你家世如蚁,还是个病秧子,也就脸生得好看些。我倒觉得——”

      愕然止住话头:“你怎么了?”

      眼前人目眶泛红。

      忆之狼狈别开眼睛:“无妨。”

      “哭什么。”世淳不解,“我说了,旁人嫉妒你至深,都实在不能违心说你不好看。你为什么还要难过?”

      因为她没有当宠妃的姑母、当公主的母亲、当廷尉的父亲。从前只是听说左世淳会令人自卑,没有这样直面过女郎肆无忌惮的那一面

      忆之并没有真的哭,只退后一步:“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好奇。”世淳皱一皱眉,抽出方巾丢给她,“你擦擦眼睛。我也很烦,归家后人人都跑来,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笑话!我左世淳不稀罕他选不选我。”

      忆之捏住方巾,轻轻道:“女公子疏阔。”

      “用得着你夸?”世淳一抬下巴,“不妨告诉你。我只想嫁个顶天立地的儿郎,要单枪匹马在狼居胥山插上大殷玄旗那种。李怀岐人是不错,但他识字太早,后来又师从荀宁先生。小时候还好,如今同我根本说不到一处去。”

      荀宁。忆之默默记下。

      世淳望向她:“所以,我真的并不讨厌你。”

      又补充:“不过也不喜欢。你是不是连一支箭都射不出去?”

      忆之反问:“那你是不是不会吹奏排箫?”

      左世淳耸肩:“排箫跟我说的有什么关系?”

      “射箭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二人互瞪一眼,俱不服气别开。

      忆之率先平静心气,主动打破沉默:“左娘子,以寒是很好的人。”

      “你用不着跟我说。”左世淳抬手制止,干脆利落,“是我婶母瞧不上,不是我瞧不上。”

      她不会委婉:“你真把她当好友,叫她及时止损。女郎一心高攀,执意嫁看不起自己的门庭,夫君偏还是扶不起的蠢货,个中滋味还要我来说,她人再好也只有下场,而无善终。”

      忆之倏然起身,一字一句:“如若从未有人教过你如何敬重他人,所以你以为言语诋毁无伤大雅,女公子品性也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卓越。”

      左世淳挑眉:“是你听不得实话吧?”

      忆之分毫不让:“是有人仗着身世,拿实话高人一等。”

      两人又对视一眼,再同时别开脸去。

      “你同李怀岐也这么吵?”世淳不生气,反倒兴味盎然,“她们说你沉默如海,是一点也不了解你啊。”

      “不劳女公子挂心。”

      忆之径自离去。

      左世淳望着她背影,勾起唇角。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走出数十丈,至一处无人角落。

      忆之压低声音,询问泽兰:“平陵侯的居所在哪一角?”

      “在东北。”泽兰快步跟上,“有府卫把守。”

      “去也没有用。”忆之望向东北方向楼阁,西市故事听多了,才会以为溜进书房就能找到证据,报清血仇。

      “我只是好奇,此人竟然真的至今不曾独自开府。”

      “那毕竟是长公主。”泽兰扶着她在树下缓步行走,“陛下近些年性情越发不好捉摸,唯独对这个亲妹妹溺爱有加。大将军虽有功勋,听闻待长公主也是极好的。殿下身体不大好,没有妾室,夫妻也就只得世子一个孩子。”

      “一年最多在家三个月,也是极好的?”

      泽兰不答,只是劝道:“娘子不宜急进。日后多的是机会拜访,现下不必刻意打探府中郎主私事。待长公主发自真心亲近娘子,自然就会开口说话。”

      忆之嗯一声,忽而:“殿下今天……”

      “婢明白。”泽兰揽住她,“但娘子知道什么最重要。不能心急,也不能心软。”

      忆之深深呼吸。

      侧门外忽然进一位侍婢,屈膝道:“殿下请女公子落座。”

      次序在长公主左手下的第一位,同胶西王妃面对面。王妃享诰命爵位和夫君实封,忆之起身见礼。

      对方颔首。

      再转过去,是两位列侯夫人。右手侧则是当朝御史大夫之妻,再过去是左世淳。

      “感谢诸位赏脸。”长公主笑道,“今日不过一寻常春日筵席,不必拘谨。无非我近来心情好,请人同我一道赏春。”

      为什么心情好呢?话又继续:“怀岐选亲完毕,又领下侍中的差事,今后我算是安生了。”

      底下诸位夫人开口恭维。

      “这位是忆之。”长公主转脸介绍,“小女娘年纪轻,今后有劳各位夫人提携教导。”

      忆之知道不能露怯。大大方方起身,裙裾下滑一寸,屈膝见礼时,颈项依旧笔直。

      长公主目露满意。

      说来也怪,此女郎家世低微,性又内敛,但大场面从未束手束脚,一向坦然明媚。她起先顾虑,如今发现教都不用教,是很满意这一点。

      今后陪同怀岐交际应酬,畏首畏尾,那不成样子。

      场面话过,又用了饭,接到长公主暗示眼神,忆之主动起身,去同今日赴宴的女公子说话。

      今日请来的小娘子显然择选过。竹灵没有来,几位先前家中致力结亲的女郎也都不在,大多是温柔内向性情。

      同忆之说话时,交换名姓,约定逛街,轻声细语。

      相当妥帖的对待。泽兰旁观,只能承认无可挑剔。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除了皇宫堪称最高的门楣,能够细心至此。

      左世淳一边偷喝马奶酒,一边抛络子玩。父兄下过指令,要她打探清楚长公主对这桩婚事的态度。

      心里暗暗思索,殿下本人似乎也是满意的,并不只为帮儿子做脸面。

      她是无所谓。小时候跟李怀岐关系尚可,但长大后——

      这种分明能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面无表情开弓射中靶心却志不在开疆拓土的人,甚至连八尺长戟都用得很好——属实浪费才能,跟她一万个合不来。

      左世淳八岁就对天神起誓,要么不嫁,要嫁就嫁封狼居胥之人。

      而李怀岐是那种十三岁就说过“封狼居胥未必是一国最高功勋”的人,十二岁后,老师也亲自选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荀宁。

      她简直压根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也懒得研究。

      先前也无非是看不惯孟竹灵那种打压旁人的做派——哎?殿下没有请竹灵。

      世淳眉心一滞。

      这是往心窝里又捅一刀。

      雪亭远远观望忆之游刃有余的模样,亦叹气一笑。

      回到昨夜。

      李矢序听过蹉跌伤三字,没有再出言催促。只是人已经到槛外,转身折返:“阿母。”

      长公主嫌他烦:“三句话内说完,滚去背书睡觉。”

      他当真就一静。脑中过了一遍,再平声开口:“座次要给首位。用阿母的鸾车接送。不请易生针对冲突之人。”

      不等长公主答复,抬手行礼:“预先谢过阿母照拂。”

      长公主望他片刻,噗嗤笑出声。

      雪亭也笑。然世子脸庞微微一红,再度转身,大步走了。

      她知道世子或许不是全无私心。受大将军波及,小小一个侍中从去年拖到现在,皇帝一直推三阻四,正旦又放话,非要世子结亲。

      哪里是真想他圆满,只是想看他选择。

      但如今,他动辄脸红。

      在脸红面前,许多事都不重要。

      至暮飨时,就只有忆之被留下,陪长公主用饭。

      她坐在桌案一侧,以玉箸执起鱼脍,轻放进长公主盏中。垂脸时一双眼睛虽被遮掩,但可见眉鬓清丽,侧影绰约,袖口处一截柔白细腕。

      “真乖。”长公主感喟,突然莫名理解怀岐,“好孩子,你自己也要多吃饭。太瘦了。”

      “我吃的,就是不大能吃胖。”她抬起头,眼睛笑弯一弯。

      长公主心头发软,伸出手去,摸一摸她一侧发髻。

      直到日入时分,李矢序方姗姗归家。

      他走路步伐原本就大,速度又快,这份迫切似乎就不够直白。曲安跟不上,在门下喘气,想开口时,郎君早进了殿。

      二人隔着一座厅堂,骤然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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