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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佳人 ...

  •   未央宫,宣室。

      皇帝已过不惑之年,形容稍显沧桑,宽阔双肩却依旧伟岸。今日常朝,身着玄色衮服,面庞隐匿在帘帷珠玉间。

      阶下,少年一丝不苟行礼:“参见皇帝陛下。”

      声线沉静。

      “起。”皇帝示意一旁宦者搀扶,“快赐座。”

      李矢序端正落座左手案几,微微颔首。

      皇帝慢慢笑起:“怀岐,新妇如何?”

      他面上一停,随即松泛答话:“陛下打趣我。”

      “我哪里是打趣?”皇帝捋一捋胡须,“你阿母起先说世淳好,我就不大赞同。那女郎性子太野,跟你实在不合适。”

      大监郑从静立一旁,只看一眼世子。

      左牧左廷尉,太子殿下亲舅父。

      “不了解左家女郎,往来甚少。”世子答,“怀岐只知选亲是选心悦之人,陛下见笑。”

      郑从低下头去。长公主家这个郎君,一般不会出错。

      皇帝笑声越发开怀:“我笑话你作甚?这就对了,你才多大年纪?选亲自然是选最喜欢的那个。你阿母昔年选出你阿父,也是因为他在校场意气风发。”

      “我叫人问了,说是那位女公子,姿容相当出挑。”皇帝又道,“你自己跟我说说,人家如何?”

      李矢序道:“品行端正,才学出挑。”

      “你这孩子。”皇帝指一指他,“我就直问了,这女公子生得漂不漂亮?”

      李矢序略低一低下颌,再淡声答:“在我心里,她很漂亮。”

      皇帝大笑:“狡猾小子,怎么这么能装?”

      “怀岐啊怀岐。”他笑得前仰后合,“越像君子的人,越一肚子坏水。你知不知道?”

      笑过了,挥袖示意宫婢奉茶。

      “少熙四月入侍。”皇帝提起正事,恰巧又不那么刻意,“你同他交情好,就一道吧。”

      李矢序起身,走到宫殿正中,方抬手执礼:“谢陛下。”

      “只是那孩子习武,去处多半是羽林骑。”皇帝语气懒懒,“你想如何抉择?虽说以你骑射功夫,做羽林卫也不在话下。但我想着,我这小外甥怕是不乐意。”

      如果不逼问,怀岐绝对不会直说。他都不知道他那蛮横妹妹,是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心志向内的儿郎。

      “侍中嘛,寻个名头入禁听事,不是什么正经差事。你年纪太小,我不好现下就给你安排紧要官职,得先做个郎官历练。”皇帝口吻仿佛大发慈悲,“不用你时时刻刻在我身旁点卯,每旬寻一日过来,同我说说学到什么即可。”

      李矢序又道谢。

      “想去哪里,你就直说。”皇帝拍一拍大腿,又笑一声,“舅父知你禀赋。怀岐啊,不必藏锋。”

      这一声怀岐,显然比方才语气要重。

      宦者垂首更深,听见世子静声答:“司农寺。”

      “哦?”皇帝有些意外,“说说看。”

      “司农寺管辖粮财,统筹京畿及州郡各地田祖口赋盐酒,又兼鼓铸统制、交通漕运、物产调度。事务庞杂,该学的地方多,学到的东西就多。”李矢序字句平缓,“有老师领着我,也更好。”

      名义上虽辖粮管财,一旦用兵,粮草军饷一应调用,自然会有专人专职。一般而言,这是个不能插手部曲军队的地方,郎官也没太多实权。

      “哦——是了,这些年,教你的老师是大农令荀宁。”皇帝眯一眯眼睛,“准了。”

      待李矢序谢恩告辞,他转头对郑从道:“怀岐这孩子,跟必先一点不像。”

      必先,大将军李桓表字。

      “是。”郑从躬身,“世子更像文臣之材。”

      “那也不太对吧。”皇帝轻笑,“哪有臂力二百余斤、百步穿杨的文臣?这儿郎教诲得是真好,性格也稳重,难怪我那小妹天天得意忘形,的确值得她倾尽心血。”

      “今后都是陛下臣属。”郑从靠近一步,“长公主的孩子,自然该是陛下孤臣。”

      皇帝哼一声道:“舅父和阿父,换作是你,你选哪个?”

      殿中寂静片刻,郑从抬手点香。不能答的问题,太子和世子的答案也不同。

      “怀岐那个小女郎。”皇帝斜摇一摇手掌,关心起这桩婚事,“她父亲,叫什么来着?”

      “虞文中。”郑从不假思索,“太常侍诏,跟在太史令身旁做些琐事。真真是没有比这更小的官了。”

      “所以我才跟你说,怀岐年纪虽小,却比他父母拿得起太多,知道自己要什么。”皇帝笑着叹口气,“他这么乖觉,区区一个司农寺郎官,我能不答应么?”

      郑从微怔一怔:“陛下是觉得……”

      “这孩子我是信的,他不大有野心,也不骗我。”皇帝微微阖眼,模糊低声,“倒像是有些……抱负。”

      午睡时分到了。郑从不语,放下帘帷,屈膝退下。

      李矢序缓步离开未央宫,至长乐宫永宁殿外,委托小黄门,请见夷安公主。

      那小黄门忙不迭地去了,过一炷香,就见一靛蓝裙裾少女欢欢喜喜冲出殿槛:“表兄!”

      “我收到你的口信了。”夷安圆脸圆眼睛,同他并排,叽叽喳喳,“你放心,邀帖已经写好了,我亲自写的。明日就叫人送去虞府。”

      “多谢。”

      “不过,我是真不认识这位女公子。”夷安转头,实在好奇,“你从哪里找出来的啊?她父亲未免太不成器。”

      李矢序不语,只负手而立。

      他这妹妹怵他,立刻做一个缝嘴动作:“我不说了,你喜欢就好。你放心,我既请她到永宁殿,就会照顾好她。”

      自顾自兴致勃勃:“我在长乐宫打听一圈,竟没有一个听过见过她。我真是好奇,生的什么模样。”

      李矢序轻轻笑一声。

      头回觉得籍籍无名是天大好事,否则他错过璞玉而不自知,才是悔恨。

      出了宫城,曲安牵来马匹:“郎君即刻回府吗?”

      “先拜访老师。”李矢序上马,勒住缰绳又抿一抿唇,“东西送了么。”

      “送去了送去了。”曲安小鸡啄米点头,“都送到了。玉牌耳饰,琉璃瑱,竹瓋。女公子亲自托我答谢呢。”

      他很浅地笑一笑,策马离开。至荀宁府邸,两旁门童见是他,自觉打开大门:“先生正在等。”

      迈入正室,一把竹骨扇率先向他飞来。李矢序侧身避开,另一把已经重重敲在肩上,伴随一道散漫男声:“牵过没有?”

      他退一步。

      “抱过没有?”

      他再退一步。

      “亲过没有?”

      这回没有退,荀宁将扇面一收,毫不客气:“我没有你这样不中用的学生!”

      “老师说笑。”少年垂首,耳垂悄然一红。

      “下回带来给我瞧瞧,我看你选来选去,选出怎样独特女子。”荀宁撩开褶衣坐下,“坐。有事同你说。”

      隔着案几,点一点竹简:“漠南战后,武功爵行赏受阻一事,你可有耳闻?”

      战事频繁之时,没有实打实的功劳激励,就不会有饮血兵心。早在对匈奴用兵初期,皇帝就仿周世制度,对军中兵士推行功爵封赏,依据所砍首级,请置赏官。

      漠南一战也是如此。诸位将官能够封侯拜爵,海量军士的赏赐却极难兑现。国库早不是贯朽而不可校的充盈光景,更别说赐恩兵士所需的巨数黄金。

      简言之,连年征战,朝廷实在没有余粮了。

      “陛下要我给他一个主意,如何平这笔账。”荀宁沉吟,“若再加征田税,百姓只怕怨声载道。”

      “学生也以为不可。”李矢序道,“我阿父奉命遣内地流民去朔方一带定居,实则也是因朝廷拿不出安置粮财。”

      “原本的事。那种苦寒之地,谁知一家人辛苦劳作,何年何月才能种出足够过冬的粮食。”荀宁翻一个白眼,“安排修缮朔方郡城和附近长城,更是劳民伤财。如若途中饿死累死病死,正好朝廷不必养了。再向各州郡加征田丁赋税,百姓日子过是不过?”

      李矢序沉默。

      荀宁掀一掀眼睛:“狐狸。你快说,你之前就跟我提过。”

      “我想,”少年略略思索,“将武功爵推向民间,鼓励买卖。”

      荀宁扬眉:“如何做呢?”

      “郡国不乏豪桀兼并之辈,向来乱其内民,却贪慕京师声名。允许他们以钱帛黄金购得武功爵,携家人迁居长安及周边陵邑。”李矢序稍停一停,“爵位不必同诸位关内侯同等享有食邑,将封号及世袭规则设出不同,告诉他们,今后家中儿郎入仕、女娘婚配,底气就大不一样。再以陛下题字忠义为饵,鼓励众位豪绅叫价竞抢。这般,浴血沙场的将士得到钱粮,郡国豪杰得到名义爵位,和移居京畿的机会……”

      荀宁摇着扇面,含笑不语。

      他把话说完:“人在窭贫困厄时,会误以为钱财解决万事。一旦富足起来,就开始谋求声誉地位,幻想家族源远流长。人性如此,没有几人能克服。”

      荀宁忽然道:“你那位小娘子,她心眼多么?”

      李矢序微微一怔。

      “要是不多,到你手里也是不妙。”荀宁拍一拍衣摆,“十四五岁,到时给你吃得不剩几把骨头。”

      他道:“十六岁了。”

      “什么?”

      “我说,”少年鼻梁一低,“她十六岁了。”

      “只小一整岁啊?”荀宁忍笑,“那倒是年岁很相仿,有话说。”

      是一岁四个月。少年嗯一声,耳垂又薄薄地红一层。

      实在不知道“嗯”这一字,究竟有什么好害羞。荀宁干咳一声:“那你同陛下说了,之后来司农寺,跟着我做郎官?”

      “说过了。”

      “同意了?”

      李矢序颔首。

      “那你要成亲了?”荀宁逗他道,“京中女郎十六岁,真可以成亲了。至于成亲,就是亲这个字最要紧……你争气些好不好啊?”

      这回连少年清冷颊面也泛出霞意,直接站起,避而不答:“我回太学去了。”

      背影高大修长如旧,就是今日像落荒而逃。荀宁扺掌大笑。

      *

      忆之正在发愁

      长公主府果然手笔不凡。母亲送襦裙,儿子送金银饰,都远远超出她过往规格。

      根本穿戴不了。旁人知道世子相中她是一回事,自己耀武扬威招摇过市,那就是主动往外送话柄。

      泽兰一件件清点,在竹板上记刻,到底十分开心:“娘子如今,处境真是大不一样了。邀帖也很多。”

      都用不着她说。那厚厚一摞竹简木简,正压在忆之案头。

      忆之随手拣了一枚读:“列侯夫人请我踏春。”

      再换一枚:“胶西王妃请我赏花。”

      一并丢到窗下,语气淡淡:“回信都费力气。”

      “世子真的很细心,他遣人送了许多空白木简。”泽兰脱口道,“质地都好,都是梓檀,光滑易书写,不会磨……”手。

      默默低头。

      她不能说。霍郎君送来的竹简磨手,可是每一字每一句,也都悉心晾干,工整清晰。

      忆之别开脸,怔怔望着窗外。

      归家后,父亲同她促膝长谈。

      “我知道小星非池中物。”虞文中真的老了,连对此事都莫名镇静,“但自你去岁病重,我只想你一生平安无忧。这门亲事,终究太高了些。”

      忆之懒得跟他多说,只敷衍道:“如今又由不得我。”

      虞文中看出她态度疏离,有些低落:“不过转念一想,阿父不能庇佑你……世子身份高贵,再过几年,等年岁到了,入仕有所作为,更能护你。”

      他望着女儿,有许多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

      忆之没有等,细声细气说自己心中有数,起身回她的小卧房,不曾回头。

      虞文中是爱护她的,她确信这一点。凛冬病重危急,医者一度断言救不回来,阿父紧紧握住她手,声泪俱下,昼夜不离。

      但他以前,又总是错过她需要关怀的那些时间。他好像也从来不知道,作为父亲,他的官职和俸禄才是女儿最大的倚仗。

      他活在自己的情深不寿里,至今没有走出来过。

      这恰恰是忆之和他最大的不同。

      她坐到榻边,读李矢序的短简。

      他写信一向简洁,从不“长篇大论、头头是道”。

      这回也不过寥寥八个字:皓月皎皎,星汉西流。

      此人有时是大方的,连“我可以牵一牵你么”,他也红着耳垂逼自己说出口;但只要写信,实在含蓄。

      银河在西,证明夜深,明月寂寥,是为思念。

      无非是“我一整晚都在想你”,他要这么——

      忆之将这枚竹简置于日光虚影间,默默思索许久,提笔慢写:寄声浮云,回思清商。

      李矢序近戌时方归家。

      甫一入府,一边大步向长公主厅堂去,一边目视前方,却向曲安伸手。

      曲安变戏法般得意,当当两声,上好的梓檀木片落在郎君手心:“请看。”

      他无声笑,借着月光,低头读字。

      女公子也婉转。写字尚且只能在木简上时,没有人的信件不委婉。

      清商为五音之一,是说她今日努力练琴,途中思及他的琴声;至于浮云,李矢序抬首。

      可惜,是星星点点的夜空。

      然无论晴空云影或天幕星河,他们知道彼此就在长安,同一个长安,同一座城池。

      这女公子。

      他仔细收好竹片,进屋时唇角依旧扬起。

      长公主正让人备下饭菜,瞥见这笑意,没好气道:“看你这个不争气的样子。”

      “阿母见笑。”李矢序坐下,端正用饭。

      他进飨食从不说话。待漱口净手毕,才不紧不慢开口,同母亲分享今日境况:“陛下同意了。”

      “嗯。司农寺是能学到东西。”长公主抿一抿茶,赞许点头,“比羽林郎好。口口声声戍卫京师,然世家子一做骑卫,成日地策马风流,不见做多少实事。”

      “老师也说好。”

      “那就好。”长公主静一静,“荀先生对你的亲事如何作想?”

      李矢序垂眸。

      “不满意?”长公主了然,“情理之中。忆之本人很不错,但她阿父那官当得,简直诙谐。我此前都不知道,朝廷还有这么小的官……”

      全长安城大概都把这话讲了一遍。

      烛火晦黄,少年脸上微微一红。

      长公主翻白眼,话音警告:“李怀岐。”

      好在她也不逼问,问过他入侍时间,挥手赶人。

      “阿母。”

      他那双眉眼总是生出静意。

      长公主自顾自喝茶:“作甚?”

      “读书不改。我明日依旧卯时起。”

      “所以?”

      “你说过,”李矢序稍稍一顿,“三日见一回。”

      “自上林归来,已经五日了。”

      雪亭短促笑出一声,曲安也无辜挠头。

      长公主放下玉杯,耐心反问:“我三日后要在府中办飨宴,你是贵人事多,忘了?”

      李矢序不语。

      “你选亲后的头回筵席,能不请你择选的女公子?”长公主下颌一抬,“今日叫来,过几日又请她赴宴。像话吗?”

      “再说了,”她瞪他一眼,“忆之那蹉跌伤也要再养几日。届时宾客众多,女娘成群,她连行走都不便,还怎么交友活动?”

      此话一出,李矢序颔首:“阿母考虑周到。”

      回到寝阁,燃起烛灯,又将木片看了三遍。

      她的字也是长安城中最不出错的小隶,笔锋工整明晰,只是腕力有限,形不够稳。

      回思清商。他想起她弹琴时垂眉敛目的恬静模样,心弦又是微微一响。

      有书读,有差事做,有佳人等候。

      饶是他这样得天独厚之人,亦临窗望月,不自觉勾起唇角。至于心眼多不多的——

      他知道不少。

      但那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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