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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锯齿 ...

  •   小星二字一出,忆之眼眶骤然发热。

      眼前少年的面庞轮廓亦极为英挺,鼻骨直而下颌锐利,投落侧影如同青山巍峨。

      恍惚间,她竟觉得同另一张脸生出叠影,叫人分不出虚实:“……你如何知道的?”

      “路遇光禄丞家女公子,我问她,惹忆之生了气,该怎么哄。”他回,“她对我说,小星很好哄。”

      忆之狼狈别开面庞。

      他抬起手,以指骨在发髻轻轻刮了一刮:“不能吗?”

      “因为……”忆之慢慢道,“这是我阿母生前给我取的。这样叫我的人,我会希望他永远待我好。”

      她明明这样伤心,合情合理又动人心弦的谎话却依旧随口就来。

      忆之仰起眼睛,那双眸在春日里,浮起一层薄薄的寒凉:“我会忍不住,希望他同我一生妥帖。”

      李矢序不曾料到这个答案,面上微微一滞。

      他是愿意承担责任,但终究没有到这一步。先不说两人感情就不够,轻易对人许诺我将一生如何如何,本就辱没责任二字。

      实在说不出口。他还没有那么喜欢她,也从不撒谎。

      “我们都是被推着走的……我知道理或许你也有你的顾虑。”忆之再度开口,“我不是生气,不是不肯说,我是想慢慢来。好不好?”

      她用心恳求一个人时,口吻是这样柔软而无助。眼神是,情态也是,像极一尾祈求掌心不要轻易离去的小鱼,带着水深处幽微的湿意。

      天底下大抵都没有能够回绝的人,绝没有能够无动于衷的男子。

      他就这样从容地上当。

      “回府后,”李矢序轻声道,“我阿母请你,你要来。”

      虽说长安城风气也算自由,但他毕竟不能做出独自上门去见心仪女娘的事,除非她父亲下帖。

      但她那个阿父——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虞文中那个破烂官职,能寻出什么理由请见他。他暂且不享实封,但好歹是已经上过官牒的袭爵子。

      忆之松一口气。心下默默算算,假设李桓最终六月回朝,她还需要同他相处四个月整,无论如何得再拖一拖。

      “……我,”她垂下眼睛,细声接住这句话,“我会好好学。”

      他知晓意思。

      平陵侯世子夫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骑射,都不能差。她已经没有家世,长公主心气极高,一定会在本人能力上扳回一城。

      今日考校琴艺,就是第一步。

      眼前少年姿容清正,却在她这话后微微赧然,摇一摇头。

      “我并非要求你习得如何。”他身侧仅一颗高大槐树作荫,眉目生出光影流转的羞涩,“我是——”

      眉心轻轻一拧,思及她说想要“慢慢来”,悄然攥紧手心。视线游开,不去看她。

      口中低声:“我会想要见你,希望你也想要见我。”

      忆之心下微颤。这一刻,比担忧竹灵前途时,还要后悔千倍万倍。

      她以为她已经死过,即便人好好的,心也是万里冰封。永久地冻住了,就会永远安全。但——

      有些仓惶垂下头。

      殊尔尸骨未凉,蓄意接近另一男子时的娇媚情态,已叫她自我厌弃。这一刹那,存心欺骗和刻意引诱的愧疚又猝然击溃心防。

      其实是不大好的,眼前这少年为人不坏。她心里明白。

      李矢序愕然。

      忆之是忽然开始落泪的,不再泫然欲泣,或泪盈于睫,是毫无预兆就啪嗒、啪嗒涌出眼泪,豆大泪水像一串小白玉珠断了线,簌簌滑落在温润面颊,流成小河。

      他又说错话了么?

      连“想见你”也不可以?

      她却一步上前,用发髻抵住他胸膛,轻轻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她感到抱歉。

      哭腔浓重,以至阻断话语。

      他怔一怔,这才失笑。

      天边的紫色锯齿适时长出枝桠。

      少年郎君抬起手,虚虚护住少女脑袋:“你别哭。”

      “虽有些仓促,但我们时日还长。”他一点也不后悔,他不后悔,他就明明白白说出来,说给她听。

      “慢慢来。”

      忆之双眼紧闭,倚靠在他肩头。

      泽兰安静望着,垂眼踩住石子。

      曲安心大,一味打趣:“阿姊日后替女公子收信发信可要勤快,我们世子喜欢晨起后送出,日落时读回信。”

      泽兰应好,心中却泛起苦意。

      有人曾经也是。

      霍殊尔身份敏感,不好光明正大拜访虞府,军中差事又越来越多。有时离开长安去也漠练兵,只能寅时偷偷摸摸溜到墙角,气音恳求她转交木简。

      与李矢序不同,他连木简都只能用最粗糙疏松的柳木和杨木,万万用不起梓檀或松柏。冬日寒意深重,他也穿不起氅衣。

      牍面树芽依旧磨手,他一边跳着御寒,一边使劲以袖口磨平木简。见她披着衣服出来,连忙笑着打招呼:“泽兰阿姊。”

      “霍郎君,你太早了!”泽兰无奈,“娘子还睡着呢。”

      “无妨,无妨。”他扒在墙头笑眯眯,“你把信交给小星。再跟她说,我开了春就会回来。”

      泽兰接过,他又拿出布包:“这些钱你收好。昨晚我给她,她怎么都不要。但虞阿叔太喜欢饮酒,我实在怕小星不够。”

      “够!”泽兰加重语气,小娘子叮嘱过几百回不准拿钱,“真的够!郎君你去也漠,该多买些厚实衣裳。”

      “军中有铠甲。”殊尔笑弯眼睛,翻上墙头坐着,轻快道,“倒不是吃喝的事。小星十三岁了,平日里与那些同龄女公子交际,襦裙钗钿珠花,需得买些漂亮的。虞阿叔给的哪里够呢?”

      所以,小娘子没有钱;所以,小娘子不交际。

      泽兰抿唇,鼻头蓦然发酸:“郎君自己的差事也紧要啊……”

      转念一想,到开春还有三月余,主动提议:“要么郎君候我片刻?我去叫娘子。打个招呼不费事,白日里再睡就是。”

      “别。”殊尔摆手,笑出虎牙,认真道,“天气太冷,不要惊动她。你只跟她说,待春天一到,我就回了。”

      颀长身形利落跳下墙,又一纵身上马,才要扬鞭,忽然眨眨眼:“阿姊,你记得替我数一数,小星因为想我哭过几回。她从来不承认。”

      泽兰目送他离去。

      少年身怀异族血统,总高出汉人郎君一大截。策马疾驰时所束起的长发如无数玄色闪电,散落在肩后,牢牢抵御凛冽风声,逐渐消隐在夜色之中。

      泽兰从不觉得他的眼睛吓人,不觉得他的眉骨吓人,也不觉得他的鼻梁吓人。

      她不管他来自南匈奴、北匈奴还是东西匈奴,来自海上或地底都可以。她只知道,这是世界上待小娘子最好的人。最好、最好。

      可是,他死了。

      他偏偏死了。

      那么多个冬天过去,小娘子都熬住了,在开春时提裾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眉梢弯弯奔去见他。

      唯独这一个漫长冬季,唯独这一年,唯独在出征的冬天,他十九岁,永远留在漠北。

      甚至直到他死,都不能堂堂正正地被人知道,他同她曾经那样相爱过。

      所有幻想戛然而止,只活下一位愿意为了他以身涉险、做出任何事的小娘子。

      泽兰眼前一片朦胧。

      曲安吓了一跳,转而又觉可以理解,欢天喜地道:“世子是很好的!阿姊放心!”

      怕泽兰不信,用力重复:“世子很好很好的。”

      忆之伏在泽兰怀间,嚎啕大哭。

      就只哭这一次。

      卧房外,老媪再次婉拒:“女公子请回,虞娘子今日乏了,不见客。”

      孟竹灵抬起下巴:“可是我都听到——”

      “女公子。”老媪一脸无奈,“虞娘子在陛下那里已经过了眼,是长公主亲自写的木简,记了名姓生辰。你请回吧。”

      身旁侍婢扯一扯她袖口。

      竹灵垂下头。

      茫茫然走出十丈,忽然站定,不解问:“我真的这么差么?”

      侍婢摇头。

      “他们才认识几天呀。”竹灵卷住袖衽摇晃,“他们才认识几天——”

      “娘子。”侍婢抬手扶住她,“不是这样比的。”

      “那怎么比?那是怎么比?”竹灵跺脚,“为何我就……”

      方才陪王夫人和王妃喝茶,二人失望溢于言表。联想到近日所受冷遇和旁人看戏心情,竹灵心中重重一沉:“怀岐真的被她骗了。要不是不好把事情做绝,我——”

      孟旬也发了话,不许她再冒犯虞家娘子。

      眼前忽然遥遥出现一道身形,侍婢眼尖,立刻挡在竹灵身前:“何事?”

      来人是左世淳身侧侍婢,姿态同世淳一般倨傲:“我家女公子请。”

      竹灵侍婢要一口回绝,被伸手拦下,低声应:“我去。”

      左世淳有一间带小院的独立寝阁。

      正在院内踢一只皮革小球,听见她脚步,加大脚力直接踹进对面石壁:“孟竹灵,你真丢人。”

      竹灵侍婢又要上前,竹灵自己冷冷开口:“你叫我来,就为笑话我?”

      “我没那么闲。”世淳抽起方巾,随意擦一擦脸,“长公主殿下怕你出事,非让我安慰你。你以为我想管你的闲事?”

      竹灵垂眸。

      “你闹够了吗。”世淳上下扫她一眼,“我实在不想说你。先是百般看着我,又盯紧旁人,比你貌美,你就警惕;比你聪明,你就防备。结果呢?到头来怎么样呢?”

      “那女娘压根也谈不上什么绝世美人,家世也不好。勾勾手指,李怀岐不还是到手了。”世淳翻一翻眼皮,“我不稀罕跟他结亲,也得说一句公道话,他从没跟你有什么。你想不通,怪谁?”

      竹灵别开脸:“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左世淳放下方巾,抱回皮球,“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竹灵侍婢忍无可忍:“女公子这样咄咄逼人做什么!”

      “我不咄咄逼人,你家小娘子能清醒吗。”世淳声音更高,“我好心帮她,你让不让我说?”

      侍婢咬住下唇,偷偷看一眼竹灵。

      “因为,”左世淳走近一步,她就喜欢这样永远高旁人一截,掷地有声,“没有人会喜欢眼里只有自己的人。不止李怀岐不会,是世间所有人都不会。你连你自己都不是,让旁人喜欢什么?”

      竹灵颊面滚落清泪。

      “而且李怀岐这人——我不知道你所谓喜欢他多年,究竟是做什么去了。你根本不了解他。”世淳连翻两次白眼,“谁不认识他,最不在意他,他就会喜欢谁。所以就算受骗,那也是他自己活该。”

      “但你疑神疑鬼,恨不得所有人都不喜欢虞文中那女儿,去帮你揭穿,那就不占理了。果然吧,认识她的,都说她一直深居简出。”左世淳一顿,“一个误触高枝惹人艳羡的女郎,友人还是选择信任,不肯跟你一起排挤。你还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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