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窗棂 ...

  •   次日清晨又下起小雨,窗外漫天薄雾,檐下湿气滴答滴答,落在窗棂。

      忆之微微阖眼,尚在梳发。外间仆妇吆喝一声女公子,欢喜道:“长公主和世子遣人送晨食。”

      今是上林春宴最后一日,餐食规格较前几日会高一些。泽兰放下竹栉,起身去接。

      长公主送一盘粔籹,李矢序送一盏菱角、香橙、细叶梨并成的水果拼。用心程度显然不同,再如何勋贵家庭,水果也受时令影响而有份额定量,这是全部给她了。

      忆之亲自道了谢,疲惫靠在铜镜前。

      泽兰小声:“娘子没有歇好?”

      她撇一撇嘴:“我梦见孟竹灵负气嫁一纨绔,岁月消磨,才华全无,心衰力竭。给我吓醒了,哎。”

      泽兰思考片刻道:“他二人没有缘分。实则就算没有女公子,世子也不会同孟娘子成亲。所以,无妨。”

      “两回事。”忆之扯一扯袖口,“我认识他不过几日,她爱慕他几年。我怕她心灰意冷,就做错事。”

      “可世间情爱就是如此啊。先来后到,时日长短,全不管用,也不是比谁更好。”泽兰将她发髻挽正,喃喃道,“求不到的,已逝去的,不学放手,总是要难过……”

      她说的是孟竹灵,话音一落,意识到眼前人亦如是,慌忙弯腰致歉:“娘子——”

      “无事。”忆之苦笑,“我知道你说的对。”

      望向镜中自己有些苍白的面容:“但如今我所作所为,无关情爱。”

      她不能在明知那人之死有异的情况下,权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心安理得开始新的生活。

      第一回牵手,是她及笄次日。

      殊尔攒住整整一年的军俸,在西市找到胡贩,换来一圈宝石雕琢系臂珠。传闻是从西域某国皇宫流出来的宝物,堂堂一国王后命人重金打造的首饰。至于是真是假,他买都买来了,她只好闭口不语。

      蓝紫橙三光在灯下交汇,兔之耳,凫之颈,雁之翼,悬在臂上,随吹奏排箫的动作微微闪烁。

      她喜欢,红着脸低头去看:“是不是很贵很贵?”

      “你就过一回及笄,不问价钱。”少年坐下,撑头看她,“小星,你喜欢吗?”

      忆之用力点头。

      “那我就更欢喜。”他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及笄了哦。”

      两人心知肚明,对视稍顷,俱低下头去。

      “你再等等我。”他轻声道,“六月中,陛下就要让大将军挥师北上。最多一年,等我立下军功,回长安升校尉,就去见你阿父,堂堂正正提亲。”

      忆之委屈,非常委屈。

      他不过十九岁,从军仅四年半,接连晋升,已从最末等的下阶兵士升作军候,秩六百石。

      她父亲做官也没做成任何气候,本朝又一向尚武,若是寻常长安郎君,同她结亲,已经很够了。

      造化总是弄人,她看向霍殊尔那双眼睛。那双瞳色微微不同于汉人的眼睛,有时逆于日光之下,隐隐闪烁着深褐色彩。

      他说长安官话,也只说长安官话;但没有用。

      虞文中爱护忆之。作为男子,他庸碌甚至懦弱;作为父亲,他至少真心爱她。

      他是真心爱护女儿,绝无可能点头。

      “……但是,部校尉秩一千二百石。”殊尔笑眯眯,眼睛弯成一道线,反过来鼓舞她,“只要能杀掉一百五十个匈奴兵,返京评功,我就能当上部校尉,还有赏金。那可是一千二百石!你阿父会犹豫的。我们再好好说。”

      他挺起胸膛:“就算被你阿父赶走一百回,我也会一直等,直到他认可我。”

      忆之含泪望着他。

      殊尔在这时伸出手。

      那方因常年磨砺而宽大粗糙的男子的手,在张开掌心后温柔而耐心地等待,希冀她的手心降落。

      她摁上去,同他紧紧、紧紧交握。

      她要当作这样的牵手从不曾发生过吗?

      泽兰退出内室,重重叹一口气。

      *

      宜春苑内,女使正在屈膝回话:“女公子托我感谢殿下照顾,用掉一半粔籹。又问,是否方便前来谢恩。”

      长公主笑开:“这点小事,谢恩就不必了。叫忆之午后过来——”

      略停一停:“带上绿绮。我要听听她的琴。”

      时下贵族宴饮,弹琴是免不了的一环。如果真要成婚,琴艺也是怀岐的脸面,不够好的话,她要继续教。

      女使称是。一旁李矢序蓦然开口:“还有呢?”

      长公主抬头。

      “女公子似乎并不喜食水果。”女使再屈膝,“进得不多。”

      雪亭忍笑撇开脸。

      李矢序面色如常,倒是长公主前仰后合:“这就惹人生气了啊?我早说了,你这性情迟早坏事。”

      “李怀岐。”长公主收了笑,认真道,“如今忆之在陛下那里已过名目,众人也知道你选虞文中的女儿相处。那不论女公子家中官职高低,父兄是否权势更盛,自幼是否同你相识,你心里得拎清,是谁同你更近。这不用我教吧?”

      “你信与不信,如何判断、如何抉择,那是你的事。”长公主揉一揉眉心,“但既然选了,再因为旁人三言两语生出嫌隙,就蠢得很。不要让女娘心中不安。”

      “阿母说的是。”

      他难得配合说教,唇角浅浅含笑。曲安在母子间看了一轮,眼观鼻鼻观心。

      果然,长公主开启别的话头:“这孩子质素不错,我再替你教着,若真有大婚时日,绝不会让你失望。”

      “你该去未央宫见你舅舅,亲自回话。他可是遣了王夫人和汾阳王妃过来关照的。”长公主掀一掀眼帘,“议亲和入侍,齐头并进才是最好。这头短一截,你自己上进,也是一样。萧少熙那生笨瓜子都做侍中了,你今年也去。”

      少熙乃世子同窗好友,建成侯幼子萧璟。年二十一,已定下来四月入侍。

      殿中寂静无声。曲安退后一寸。

      半晌,李矢序起身,抬手回话:“是。”

      长公主满意了,又吩咐人,午食赏忆之一盅小菽鹿胁白羹。

      郎君在前头走得飞快。

      曲安加快步子:“殿下话里有话呢。”

      是说,女公子这么低的身份她同意了,那有些事情,世子也得更加上心。

      李矢序吩咐:“你即刻去信。回府后,我要见老师。”

      “是。”曲安点头,“女公子那边——”

      “下月初夷安及笄。”李矢序大步跨过短槛,又道,“让她亲自手书补一份邀帖,请忆之赴宴。就说是我的意思。”

      曲安一愣。

      这夷安公主不是一般人。皇帝膝下最小的女儿,又生在多事之秋,是那年凛冬,皇城中唯一的喜事。

      公主生母早逝,同世子又年岁相近,长公主接走在温泉行宫一起养过几年。备受陛下和殿下疼爱,也是世子最亲厚的表妹。

      曲安第一万次觉得,不论真真假假,世子是在努力学着待女公子好,没有逃避责任。有夷安公主做朋友撑腰,她在同龄女郎间的处境会好很多。

      不能不说是用了心的。

      但女公子正在闹脾气,世子却并没有去哄。他径自进了侧殿,不许任何人打扰。

      李矢序翻开一卷帛书,抿一抿唇。

      她对他说没有小字,齐以寒却一口一句:小星。

      真是很坏的一个小娘子。

      忆之自幼也学琴,但不及排箫精通。临时被考校,拿出近两年弹奏最多,最不出错的《上邪》。

      一曲毕,长公主依旧闭着眼:“还算够用。”

      忆之惶恐。

      雪亭微笑解释:“女公子有所不知,殿下琴声乃禁苑一绝,陛下都时常称赞。”

      够用已经是很不错的评价了。

      长公主这时慢悠悠道:“怀岐的琴只是我开蒙,之后不曾手把手教,如今都可以在长安横着走。听出你欠缺之处,我也会直言。”

      忆之颔首:“劳烦殿下。”

      长公主示意:“高山流水。我来听听。”

      又一曲毕,雪亭上前换茶。

      “心神不宁,思绪杂乱。”长公主评,“同怀岐如出一辙。君子之近琴瑟,此仪节也,非以慆心。”

      这话一出,忆之连忙起身走到座下,单膝屈身:“敬请殿下赐教。”

      “慌什么。”长公主无奈,“雪亭,扶人坐下。”

      待忆之回到桌后危坐,不紧不慢道:“你也是第一回同郎君相处吧?”

      泽兰倏地攥紧手心。指甲陷入掌心,硬生生没有失态。

      忆之不乱:“是。”

      “我就知道。”长公主扶额,“你二人是天真到一处去了。好容易同人看对眼,难免心慌意乱,看书想,弹琴想,练剑也想。为些不着边际的小事争执几句,连用饭食的心思都没有。这样误事,行么?”

      泽兰悄悄松一口气。

      忆之脸垂得更深。

      “我不怪你,好孩子。”长公主放柔语调,“是他不好。但再有下回,你须加以引导。他年岁也不大,还在太学读书,日后去陛下身旁做事,是经不起分心的。”

      忆之轻声:“我明白。”

      “也不是不让你二人见面。”长公主想一想,“以后,你常来府上受教。他想见你,你陪他用饭弹琴就是了。”

      “是。”

      忆之心下却是一凛。

      平陵侯李桓同长公主成婚时,食邑不过二千,远不如公主府声势。后来虽因军功节节高升,为表夫妻情深,也不曾独立开府。

      临邑长公主府,迄今仍是李桓在长安城的家宅。

      能常去府上拜访,或许——

      “阿母。”

      清冷声线在身后一响,忆之回神。

      颀长身影入内,端正向长公主行礼。

      “这才申正,不及暮食。你过来讨嫌做甚?”长公主懒懒道,“且我今夜要陪汾阳王妃用饭,没空伺候你二人。女公子脚伤未愈,你送回去吧。”

      李矢序垂眉应是。

      忆之移开视线。

      她今日已经好很多,再抱是不妥了。他只抬手撑扶她臂膊,缓步走出宜春苑数丈,两道修长身影落定在溪畔。

      泽兰和曲安对视一眼,默然退下。

      春天是神奇时节,连夕阳渐沉时分,天际轮廓也有发芽般的紫色锯齿。日光融融碎进湖面,再折回少年少女面庞,将彼此眉眼晕出柔弱朦胧。

      忆之侧脸站着。

      李矢序先开口,声线温润:“还生气么?”

      “不敢。”她清凌答话,依旧不看他。

      “我同孟竹灵什么都没有。”

      他顿一顿,缓声道:“但我不会诋毁她。”

      忆之微怔,反倒肯正脸看他。

      “不止她,我不愿诋毁任何人。但你说‘雨季磅礴’,是误解。”他声音放轻,“我同任何人,什么也没有。从前没有,从未有过。怀岐过往清白如凛冬江河,由女公子随意考证。”

      忆之咬一咬唇。

      “我做决定,毋论是非得失,都从不悔。因而待你,我也还是那句话。”他望着她的眉眼,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说,我就信。”

      她缓缓抬起脸。

      他低低一笑:“是你不肯让我唤小星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窗棂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