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雏》抱猫丫头

5、第 5 章

　　师父说，我是个孤儿。我进入断叶派开始学道的时候才四岁，可是竟能清楚的背出诗经里的苍苍凄凄。师兄说我以前一定出自书香世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遗落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又被师父遇见了，就成了本门最有前途的术师。
　　师父很看重我，从小就一直跟着大我十岁的师兄和师姐一起习武，做符，观星宿，捉一些小妖回来祭祀。我捉的第一只妖是一只莲花精，妖媚艳丽，孤零零的坐在池上。她说她在等人，等一个男人。我心软了，就放走了她，被师姐一顿责骂。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只妖。竟然就这么放走了。一个星期后，我们听说那莲花池边淹死了三个孩子。我在月下跪了一夜，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爱情和同情，都是最拖累人的东西。那时候我六岁，我叫尚晓婉。
　　十岁的时候，师父去世了，师傅留下一句话，叫师兄培养我成年后，接任掌门。师兄成了代掌门。十二岁那年，我入了宫。
　　道家曾有言，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十二岁之后就会出现。十二岁的一天，我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星星，那颗星星吓坏了师兄和师姐，因为那是一颗极亮的红鸾星，从东面冉冉升起。我笑了，那就是属于我的星星么？师姐看我的眼神像足了在看一个妖怪。师兄沉默的走了。两天后他回来了，他说，你必须进宫。
　　一个多么可笑的理由，我要入宫，尽快了却自己的尘缘，之后回来潜心修道，否则不能完成道业，只会毁了我的一生。
　　那时候正赶上采女入宫，我便偷偷替了一位不愿入宫的贫家幼女，混入了入宫的车队。那时候师兄对我说，晓婉，你千万不能受世间富贵荣华的诱惑，尽快了结，你前途无量，不可断送在此。
　　可惜我没记住这句话，不然也不会沦入万劫不复。

　　蜿蜒的车队是一色的粉色，这次的采女有七十余名，皆从玄武门入宫。
　　本是一车两名采女，跟我同车的采女十分安静，带着陌生的冷漠，从我上车起只是看我一眼便执着的望着窗外，陪同她的是名有些年纪的一个婢女，似乎也很懂规矩，一直不看我，只是低着头盯着裙角。后来我辗转得知这名采女是国子监宋家的千金，闺名妙尹，长的也是额满圆面，粉鼻朱唇，标致的贵妇相。只因师兄叫我早了尘缘，我巴不得早些离宫，不贪图位及妃嫔，即使知道她是大有前途的女人，也不关心什么，反倒想着自己等下该如何逃过内务司公公的初选。
　　车队徐徐行了一个时辰，过了很多道门，这群较弱的女子们在车上几近摇散了身骨，我有些看笑般看着宋妙尹难以忍受的苍白的面庞，心里暗暗敬佩：到底是大家的小姐，都这样难受了，却不听她抱怨什么。而她身边那个婢女也好受不到哪去，一副苦行僧的面孔。
　　车终是停下了，过了片刻，便有公公操着尖细的嗓音请各位采女下车。听着那别扭的声音，这才体会到了，这是进了宫了，跟外面不一样了。
　　内务司西殿已经腾出来了，采女们分十批被带入中间的堂上进行初选。因为我代替的这名采女身份低下，没什么家世，被排在最后一批。我也不急，只是悠然的等着。每批进去的时间大概都有半柱香。一批一批的采女们走入那扇高门，我很好奇那些落选的采女们都去了哪里，而选中的采女们又在哪里等着？难道里面有很大的空间让人们等着？
　　终于轮到我，我们排着队走上堂，那里有至少五个小太监操持着秩序，还有个老公公在一张长桌前靠着，我们一行八个人一排站好，那老公公抬手冲我们点了几下，便有一个个子过高的、三个长相不端正的、一个身材过胖的被小太监们拉了出来，只剩下三个，又叫我们脱得只剩衾裙挨个细细看了，仔细检查了耳朵、手掌、腋下，这才准许重新穿上衣服，这时那个老公公不知从哪掏出一本册子，挨个对着我们看看，才问“谁是尚晓婉？”
　　我道“民女是尚晓婉。”
　　那老公公用眼神示意下，便有个小太监请我出来与那一下子挑出的五名采女站到一起。剩下二人便随了另一位太监入了另一个门。
　　我心里松了口气，还好师兄安排得到，替我选了个连宫里都懒得要的贫贱女子，不然这关还真不好过。随后我木然的随着她们进了另一个门，跟一大群落选的采女站在一起，等着出宫。刚站入队伍，却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姑姑带着两名宫女走了进来，跟那个老公公嘀咕一阵，便一排一排的细细看着，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突然惊了一下，她轻轻扫了我一眼，便走了。我似乎意识到点什么，转过头，那公公眯起眼穿过数名采女的肩看向我。
　　那名姑姑便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物，毓秀宫正四品司仪玲月姑姑。
　　她牵着我，这个采女残次品里挑出的小女孩，端正的走出内务司，一路小太监纷纷向她垂拜。
　　她拉着我第一次走过进大明宫的后宫，那些传闻中贵的不可一见的女人们生活的地方，虽然没见到一个妃嫔，我仍是心惊的被她拉着，睁大眼仔细看着四周，这就是大明宫啊，这就是那些娘娘们玩耍的池子么，这就是她们走过的路么。
　　玲月姑姑见我脚步已渐渐跟不上她，便停了下来，慈爱的为我整理了一席衣裙，便道“你叫尚晓婉？”
　　我点点头。
　　“等下要见太后，你知道如何行礼么？”
　　我摇摇头，太后，天啊。
　　她又想了想，便为我做了次示范，我仿着她的模样做了一次，她满意的笑笑，便带着我走进了毓秀宫。
　　毓秀宫的主殿十分大，大的无法形容，屋角重重叠起的兽角为这座宫殿添加了不少庄重与威严的气息，第一次踏入这里竟有些冷冷的感觉。
　　方走上殿前汉白玉的石阶，便闻到冉冉传来的熏香，那味道带着浓重的感觉，清远而又悠长，让人几近陶醉。门口立着两位高挽宫髻的宫女，直直的立正，头低垂着一动不动，像两个瓷娃娃，玲月姑姑路过她们的时候，她们突然齐齐的弯膝，默默对姑姑行了个屈膝礼。
　　我有些惶然，抬头看向她，她仍是笑着看看我，推门走了进去。绕过一扇十分精美巨大的屏风，穿过层层帷幔，突然踏上一层厚厚的毯子，还没来的及看清面前的场景，玲月姑姑突然手上一使劲拉我一同跪下道：太后娘娘，奴婢回来了。
　　我低垂下头也不敢看什么，只看着地上的毯子带着温暖的嫩黄色。
　　太后却并不说话，也不知屋里什么样子，忽而听到一声沉稳而又严厉的妇人道：“怎么，以为有人来了就可以不背了？”之后是一个稚嫩的女童的声音磕磕巴巴的背着：“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通达神明……神明，神…”
　　那声音背的甚是难过，我突然不自觉的脱口道：“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屋里瞬间又恢复了沉静。我也一惊，又怪自己多嘴，只不知这次要怎么躲过。
　　过了会，那妇人道：“玲月，这便是你选出的？”姑姑惶恐道：“回太后娘娘，奴婢选了半天，见只是她年纪与昭华公主相仿，长相也端正，又是落选的…”我也趁机偷偷抬头，却见隔数米远有一张凤塌，旁边立着几张交椅，一名身着如意锦缎金线裙的贵妇斜坐在凤踏上面，娇目舒眉，似笑非笑，头上似随意插着一只简洁的金钗，长长的穗子轻轻的在她耳边晃动。
　　而她身前立着一名小女孩，衣着繁复，头戴一鼎襄有雏凤的头冠，凶神恶煞的盯着我道：“落选的采女？难道我的伴读就这么低贱？”
　　玲月姑姑有点不知所措，这时太后才道：“哼，一个落选的采女也比你强！你读过书？”我看着太后，深吸口气道：“幼时读过诗经，后来闲暇时读些女诫与四书，都只是消遣，算不上读过书。”这都是事实，平日修道之余我便看这些书消遣，也并不是律己，只是师傅那里除了道家经文，只有这两种书，只好看这些。
　　太后似乎很满意的盯了我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才道：“这个孩子我很喜欢，就留在毓秀宫了。昭华，你不是不满意她么？叫玲月姑姑现在趁着还没有殿选，带着你亲自去挑个伴读来。这次是你自己选，再读不出书来莫再怪伴读不好了！”昭华公主这才欢喜的谢了恩，跟玲月姑姑退了下去。
　　次时屋内除了立在屋角两名花瓶似的宫女，只剩下我与太后两人。太后道：“你先起来吧。”我方才起身揉揉自己跪酸了的膝盖，太后问道：“叫什么？”我道：“尚晓婉。”
　　太后本欲拿起一边的茶碗，听了我的名字，手却抖了下，复又放下茶碗道：“晓婉，留在毓秀宫做一名宫女你可乐意？”
　　我吃了一惊脱口道：“像玲月姑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