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于栖川

84、第 84 章

　　宫嬷招招手，四个小宫人便流水一样将食盒呈上六皇子的书案，一一打开，都是十分景致的宫廷糕点，还有冒着热气的鲜香熟水。

　　重华堂里顿时满溢着茶点香气。

　　冯令仪暗暗想着，以后六皇子的宫人再送点心过来，她要叫他们去隔壁茶房吃。今日就算了。

　　衡王世子有些歆羡地看了一眼。

　　六皇子没有先动，指着其中一碟吩咐宫人：“给翊明端过去。”

　　衡王世子惊讶地挑起淡眉：“多谢六叔了，我不饿。”

　　六皇子道：“是我娘宫里的小厨房做的，和宫里别的点心不太一样。你尝尝味道，不是填肚子。”

　　衡王世子才吃了。

　　六皇子则亲自端了一碟糕点上去冯令仪面前，抿了抿嘴：“舅舅，请你吃水晶糕。”

　　冯令仪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六殿下，你应该叫臣师父或者老师。”

　　六皇子不解道：“可我娘说你是我亲舅舅。”

　　当年她被赶出冯家，不是淑妃示意的吗？现在怎么改了态度，还让她儿子来亲近自己？

　　冯令仪想着自己的重华堂师父身份，斟酌道：“即便如此，重华堂中也只有师生之别，出了重华堂才有舅甥。六殿下应当自持。”

　　六皇子皱了皱眉：“好吧。敬请师父用点心。”

　　冯令仪道：“多谢六殿下赠予。”

　　淑妃既然敢送，下毒害人的几率极低，毕竟一查便知。方才衡王世子连试毒都没有便直接用了。冯令仪用了三块，味道不错。

　　休息的两刻钟很快过了一半，出去玩的三个男孩结伴回来，桌上都放了六皇子送的糕点。

　　大皇孙、二皇孙都不以为意，道谢便吃了。冀王世子虽然也羡慕六皇子在宫中行动自如，但到底不如衡王世子那么明显。

　　下半堂课上完，天色漠漠昏黑，冯令仪布置了课业，放学生下课。

　　六皇子捧着自己写的笔记上去给冯令仪看：“请师父帮我检查一二，有无错漏。父皇说要我今晚去乾清宫用膳，要问我的课业。我好同父皇汇报今日上课的情状。”

　　冯令仪嘴角微动。

　　皇上倒也挺宠爱六皇子的。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皇家也躲不过。

　　还没走的几个皇孙脸色都扭曲了一下，尤其是两个王世子。

　　若说方才淑妃派人给六皇子送点心只是让他们羡慕的话，如今就是嫉妒了。皇上的亲儿子就是不一样，明明和他们一样大的年纪，却住在皇宫里，来去自如，连上一下午的课，都能轻易向皇上汇报课业。

　　他们几个皇孙要想见到皇上，可比这难多了。

　　这一点，端本宫的两个皇孙倒和他们是同病相怜。

　　冯令仪倒是没理由拒绝，依言给他检查了一遍，指出几个错误，六皇子才捧着笔记装回自己的小挎包，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出去了。

　　大皇孙故意瞥了一眼顺哥，嘀咕道：“你还和他套近乎呢，跟我大打出手。现在看清楚了吧？你能比得上人家亲外甥？”

　　顺哥冷哼：“要你挑拨离间？”但也是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冯令仪，拎着挎包跑了出去。

　　大皇孙敷衍地给冯令仪行了一个学生礼，同样出去了。

　　门口还等着几个宫人，冀王世子喊了一声为首的大太监：“黄公公。”

　　大太监略显谄媚地哎了一声。

　　“翊明，”冀王世子和堂兄只相差几个月，便直接喊他的名字，“天色都这么晚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景阳宫宿一夜？张妃娘娘肯定会欢迎你的。”

　　张妃是冀王生母。

　　衡王世子不屑道：“你们兄弟三个，肯定要将景阳宫吵得没个消停。我才不去呢。”

　　冀王世子耸耸肩：“那好吧。我父王向皇爷爷请了旨，让我们秋冬直接在景阳宫歇，旬休回王府。等春夏昼长了，就不打扰张妃娘娘。我走了。”

　　衡王世子点点头。

　　冯令仪收好了教案出门，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有些阴沉。

　　若是计庶人还活着，想来衡王世子也可以带着弟弟去永安宫夜宿。

　　不过这和冯令仪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她摇摇头走出了重华堂。

　　转眼两日过去，开仓的正日子到了。

　　钦天监也不是随便指的日子，到了十一月初五，一早上果然起了浓浓的雾，今日是个大晴天。

　　金部的官员都聚集在广平库了。到了此时，冯令仪还不敢放松，让孙千户严加看管着广平库的一众官吏，不得擅自出入。

　　出门太早，都没来得及用膳，她坐在小寮房里吃栗子糕填肚子。广平库的厨子手艺不大好，糕点干巴巴地噎嗓子，冯令仪灌了一杯热茶，便听见外面同僚稀稀拉拉请安的声音。

　　她放下茶杯迎出去，见户部的三位堂官刚刚下了马车，郭诵龄和刘韵芳一左一右地慢一步陪着田阁老走过来。

　　冯令仪上前躬身行礼，田阁老摆了摆手，对负责押送赏银的京卫副指挥使道：“……你们赶路要紧，别多耽搁，开仓吧。”

　　副指挥使没有二话。

　　鞭炮齐鸣、烟雾缭绕之中，一众官员给路神敬了香，广平库大门缓缓打开，露出其后堆放整齐的小山一般的大木箱。

　　京卫的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搬箱上车。

　　冯令仪站在人群之中错眼不眨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田阁老年纪大了，起太早犯困，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目微阖，似乎在养神。郭诵龄正和刘韵芳皮笑肉不笑地交谈。和刘韵芳同乘而来的蔡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装车的士兵，忽然回头往冯令仪的方向看了一眼。

　　冯令仪泰然自若地移开视线。

　　马车队伍的中间某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怎么会这样……”

　　“要不要……”

　　“怎么回事，”郭诵龄见田阁老没反应，皱着眉说，“馥堂，你过去瞧瞧。”

　　冯令仪应是。

　　刘韵芳轻轻一笑：“别是出了什么岔子。子璜，你也去搭把手。”

　　蔡璜拱手走了过来。

　　“冯大人这几日辛苦得很啊，”蔡璜同她并肩走着，笑说，“等赏银上了路，可得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冯令仪也笑着回答：“多谢蔡大人关心了。”

　　蔡璜轻哼一声，眼看着到了喧闹之处，皱眉斥责这些士兵：“嚷嚷什么呢——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地上躺着个满脸痛楚的士兵，脚边一只侧翻的箱子，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一个肯主动说话，还是那躺着的士兵虚弱地开了口：“这位大人，我们兄弟几个方才要抬这只箱子上车原本是卯足了劲儿的，没承想这口箱子会这么轻，一时反应不及，直接摔了下来。”

　　另一个士兵蹲在那口箱子前，听到他说话总算敢跟着开口了：“是啊！而且还有不对劲的，这箱子封口有沙土……”伸手在箱子封口那里捻了捻，指腹果真是一点干燥的泥土。

　　蔡璜惊讶地挑起眉：“还真有土……这箱子里装的可是五百两白银。”看向冯令仪。

　　后者也皱眉：“是不是不小心从地上带的？这批银子入库时我是亲眼看着的，绝不可能有土。”

　　那士兵哭丧着脸说：“大人莫不是怀疑小人是在骗您？小人有什么理由！”

　　冯令仪不耐烦道：“行了！你既然伤了腿，就去边上歇着吧，别因为你一个耽误了整个车队。”说着转身就要走。

　　“哎！”蔡璜慢一拍喊住她，“我看不妥当吧？这人说箱子太轻，都伤成这样了，还从封口上摸到了土，咱们难道就当没看见？”

　　冯令仪杏眼圆瞪：“那蔡大人想如何？箱子都是封死的，总不能拆开再看吧？错过了吉时，你我谁能担待得起？”

　　蔡璜正色道：“冯大人此言差矣。这批赏银干系到多少，你不是不知。如今亲眼所见，对箱子有了疑虑，若置之不理，到时真捅出篓子，算谁的？冯大人你这单薄的身材更是担待不起了，还得连累户部上下同僚。依我之见，还是开箱核验数量！”

　　冯令仪脸色难看：“我不同意！”

　　“这可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蔡璜鄙夷道，“还是禀了田阁老，看他站不站你这边。”率先往堂官那边走去。

　　冯令仪咬了咬唇跟上。

　　田阁老听了之后果然很重视，立马走了过来，让副指挥使查看一二。

　　副指挥使一人搬起箱子试了试，摇头说：“重量倒是没什么问题。至于封口，得问问广平库的人。一般是不会泄露里头东西的。”

　　郭诵龄立刻道：“焉知不是有心人故意陷害，事先将土抹了上去，耽误吉时！”

　　刘韵芳紧跟着说：“但是事无绝对。里头若真装的是沙土，此物琐碎，未尝不能露出来。”

　　田阁老紧紧皱着眉：“去叫封这只箱子的仓人过来。”每只箱子都有编号，追根溯源，不是什么难事。

　　当初为这只箱子封口的仓人很快被叫了过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声音畏缩：“小人……小人不记得了！”

　　冯令仪着急道：“都是银子装箱，你怎么能不记得呢？！”

　　蔡璜幽幽道：“冯大人怎么这么害怕？莫不是……做贼心虚？”

　　田阁老沉声吩咐：“破箱！”

　　斧头劈砍数回，众人瞩目的箱子噼啪几声，轰然崩裂，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顷刻间倒了一地，白灿灿的一片，极为闪耀夺目。

　　哪里有什么泥土！

　　蔡璜愕然，瞬间脸色煞白，猛地看向冯令仪：“你……”

　　冯令仪倒没有看他，而是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的模样，嘟囔道：“我就说不可能出事！”

　　刘韵芳目光阴鸷，低下了头。

　　郭诵龄恭恭敬敬地请示田阁老：“部堂，幸好没有出事。不过谨慎些总是好的。不如先将剩下的装车，这一箱重新收拾收拾。”

　　田阁老望天叹了口气：“……真不让人省心。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你们折腾。照你说的办吧！回了衙门，都过来我的院子。”

　　众人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