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1、第 81 章 ...
-
十王府占着一整片的街区,如今住着老简王、冀王、衡王、靖王四位王爷。靖王府的方位在最南,金龙雀替,琉璃飞檐,三扇七七四十九个铜钉的朱漆大门,两旁东西角门,红墙绿瓦,重重门关,极为森严。
冯令仪被王府太监引至一处池塘边的花厅,除了两个侍立在旁的婢女,再无他人。
太监细声细气道:“冯郎中稍候吧,王爷暂时不得空,若是有急事,也可自行离去。王爷不会怪罪的。”
冯令仪是来求人办事的,哪里敢拿乔,客客气气地说不敢,在此等候便是。
太监笑了笑,转身离开了花厅。
冯令仪往周遭稍微打量了几眼,花厅中摆着一张黑漆四方桌,桌上用甜白瓷的盘子供了味道香甜的香橼、菠萝等物,墙角高几上摆着鲜花、盆景,明亮的八角琉璃灯照着光洁如镜的地砖,反射柔和的光泽。
……无论靖王是不是有意要晾着她,待客之道还是给足了的。
冯令仪这样安慰自己,默默攒劲。
等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有道修长的身影绕过花厅前的卷棚出现在人前。
冯令仪立即起身,快步出了花厅,走下台阶迎上前:“微臣户部郎中冯令仪拜见靖王殿下。”
靖王穿了一身天青色纻丝玄纹直裰,乌发用湘妃竹做的簪子挽起,腰间玄色宫绦上挂了一块通体洁白的玉佩,嘴角笑意淡薄,眼神犀利深沉。
他的视线落在冯令仪脸上停顿了一刹,淡淡嗯了一声,绕过她往花厅中走去,道了一句:“久等了。”
冯令仪落后一步跟上:“岂敢,王府一步一景,微臣正看得入迷呢,又怎么算是等候。”
靖王听着扯了扯嘴角,入座后比手一指对面的位置,道:“坐吧,别太拘束。”
冯令仪便小心翼翼地坐了半张椅面。
有求于人,心中忐忑,真是如坐针毡。
太监适时地端上来茶水,靖王执起紫泥金彩小壶,冯令仪连忙要接过来,他却摆手挡开,一行注水入杯,一行道:“多年不见,冯郎中倒是世故不少。教本王都认不得了。”说着递了一杯茶水过来。
冯令仪双手接过,心下揣摩着他的意思,是嫌她恭维得太难听了?
唔,官场上阿谀奉承那套,她修炼得的确不到家,只是现在也没有临时抱佛脚的机会……
她便讨好地笑了笑:“世事无常,哪能一成不变呢?”
靖王不置可否,呷了一口茶,语气平淡:“你的脸怎么回事?”
冯令仪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脸颊,又放下来,回想了一下出门时对镜所见,淤痕应当是消得差不多,怎么还被看出来了?
她含糊其辞:“……不慎磕碰罢了,多谢王爷关怀。”
靖王瞥了她一眼。
白皙如玉的一张脸,在热茶升腾起的淡淡水雾中呈现朦胧的光晕,显得左颊上几道浅淡指痕愈发刺眼,白玉微瑕。
骗鬼呢……
他心里轻嗤一声,但也没拆穿,垂眸又喝了口茶。
冯令仪被昨日挨的这道耳光提醒了,语气低下地说起来意:“……兵部核算陕军赏银共计四百万两,户部调集银两存放在朝西坊广平库,谁料前日最后一遭盘查,才得知有人暗中伪造文书,将二百万两赏银运出了广平库,如今下落不明。发银之日近在咫尺,即刻追查也是无力回天,微臣想求王爷……”
靖王越听,眉心锁得越紧,将茶杯顿在桌上,沉声道:“户部弄丢了陕军的赏银,你还敢来寻我帮忙,冯郎中如此天真……实在令人发笑。不着急寻回丢失的赏银,反而贸然登门,难道指望本王慷他人之慨,替数万陕军将士推拒奖赏吗?”
冯令仪立即离座起身:“微臣不敢。丢失赏银,都是微臣行事不谨,无可推诿,抄家砍头也不为过。只是临死前挣扎一二。臣怎么敢求王爷做如此有违公道之事……只想求您帮忙与陕西藩台说情,宽限些时日,容微臣筹措银两,补上空缺。王爷统领陕军,立下赫赫战功,在军中威望深厚,若您愿意出面,臣万死难报其一。”
靖王神色略缓,却耐人寻味道:“‘赫赫战功,威望深厚’,原来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可你难道不知,这也正是皇上和冀王、衡王最忌惮之处吗?”
冯令仪一时无言。
靖王和缓道:“以你我的交情,冯郎中凭什么认为本王会帮你呢?要不要本王提醒你,早在八年前,郎中便已修书一封,提及绝交……若非本王百无聊赖,郎中连我王府大门都踏不进一步。”
这话说得冯令仪脸上立刻火烧起来。
什么绝交……那根本不是她写的信,眼下又如何说得出口,若说是献文,他的动机又何在呢?有理说不清……
她只好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这番话,低声下气道:“陕西数万将士,在战场上厮杀数月,才挣下这些赏银……陕军是您带出来的兵,都说将帅爱并如爱子,难道王爷忍见将帅舍命报国最后还要被朝堂亏欠吗?微臣只求宽限几日,好筹措银两补齐赏银。对王爷没有坏处的……”
“多年不见,冯郎中依旧这般伶牙俐齿。可你说错一点,”靖王微笑道,“本王并无子嗣,做不到爱兵如子。”
冯令仪语噎。
连番吃了几个软钉子,她看不到求情成功的希望了,也不想再站在这儿受闲气,沉默片刻道:“是微臣僭越了。多谢王爷款待……微臣告辞了。”
她转身朝外走去。
“站住。”靖王慢条斯理地叫住她。
冯令仪脚步一顿,回过身,低着头道:“王爷还有何指教?”
靖王笑了笑,往后靠在椅背上,姿态优雅闲适:“指教倒谈不上,只是有些好奇,冯郎中是怎么坐到如今这个五品官位上的。求人办事,你便是这样求的,几句不中听的便受不了。看来冯郎中这几年委实过得顺风顺水。”
冯令仪有些难堪,沉默地听着。
“说来,你我一样地同病相怜,”靖王也不理会她能给出什么反应,“听说你成亲六年无子,还可怜巴巴地收养了一个儿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冯令仪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心下警惕起来,道:“还在山东时收养的……”
靖王略一颔首,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你倒是挺疼那孩子的么,都五六岁了还收养,也不怕养不熟。”
冯令仪忍着不快没有说话。
靖王沉吟片刻,慢慢道:“我就不绕弯子了。前些日子在普恩寺,你去拜访慧明,在阁楼外看见我了,是吧?”
冯令仪倏地一惊。是慧明和尚告诉了他……
等她意识到应该装傻时,时机已经晚了,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否认,这反应就不对了。
冯令仪只能如实作答:“……是。”
靖王眉心一皱,不解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既然瞧见了我,怎么不上前打个招呼?反而做贼心虚似的转头跑了?害得慧明以为你是我的仇家,连夜下山相告。”
冯令仪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放慢了一些。这个雷爆了也好,早日说清楚,也免得以后再生麻烦。说起来,那日从普恩寺回来,她就应该考虑这个问题的……
她一边思索说辞,一边慢慢道:“王爷误会了。我并非因为看见您才躲避。慧明大师应当同您说了,犬子常年病弱,微臣是偶然听闻慧明大师的本事,想将犬子送往大师门下修行的。谁料消息探听得不足,直到那日在阁楼外远远一见,才知道慧明大师竟如此年轻。微臣心觉不妥,便打消了拜访的念头,不承想让王爷和慧明大师误会至此。”
靖王将信将疑道:“是么。可慧明同我说,他在大雄宝殿试探你时,你似乎并未认出他啊。”
冯令仪冒了些冷汗,反应极其自然,苦笑道:“微臣已经打消了拜师的念头,若是主动同慧明大师搭话,岂不要解释我为何认得他?微臣不愿多费口舌,便佯装不识了。”
靖王其实不太相信的,待要再问,却注意到她的眼眸,清澄得宛如汪了一池的秋水,却饱含着提防、沮丧,可能还有一丝惧怕。
他莫名心头一颤,有点很不是滋味似的。
其实他也不像表现出来得那般介怀,怒气更是谈不上,只不过稍有不快罢了。
他们是打小的交情,就算近十年不见,也不至于生疏淡漠到这个地步。
眼前这个人,还是值得他拉一把的。就算不看交情,他在治水上也是个实干人才。
何况,他也在此人身上或有意或无意,付出过很多心力。若是当真为这种事情毁掉仕途,确实有些浪费。
慧明再如何怀疑他身上不对劲,也确实试探过他拜访的动机没有问题……罢了。
靖王思索良久,才不紧不慢道:“赏银押送上路的日期不能宽限,皇上若是知道我在其中斡旋,对我的戒备就更大了。不过——”
不过什么?
冯令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靖王故意多停顿了片刻,见着她脸上遮掩不住地染上几分焦躁,方才开口道:“我倒是可以借你二百万两银子急用。你去广平库安排一处妥帖的接应场地,明晚我让人送到。”
冯令仪方才还被他这大喘气弄得无语,如今仿若闻得天籁,简直不敢置信,都能听见脑海里的烟花炮竹庆贺声了。
她没听错吧?靖王奚落她半天,怎么忽然回心转意,大手一挥主动要借她银子了?这简直是从根底上解决了她的问题呀。
靖王挑了挑眉:“怎么,高兴傻了?连道谢都不会说了?”
冯令仪像行尸走肉之人忽然找回三魂七魄,喜不自胜,笑逐颜开,连连拱手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微臣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天啊,今日这趟来得也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