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于栖川

77、第 77 章

　　东宫的算术课三日一回，正好是上第三堂课的日子，玉哥从宝坻回来了。

　　冯令仪提前两刻钟散学，宫中不得奔跑，一路疾走从午门角楼出了紫禁城，乘车回了柳树胡同。

　　进家门时竟然有些心虚，毕竟上回是趁夜丢下儿子回京的。

　　冯令仪用力揉了揉脸，弯弯嘴角露出笑容，走进自己的院子。

　　玉哥是何五儿去宝坻接回来的，上回也是五儿在长春观多陪了几日，现下正坐在天井的石桌旁，笑眯眯地哄玉哥展示她跟着张观主学的本事。

　　比起之前在家的情景，玉哥如今看起来与五儿亲近了不少，抿着小嘴笑，不好意思展示。

　　冯令仪笑着走近：“妞妞回家啦？想不想我？”

　　玉哥一看见她，竟然瞪了她一眼，扭过头去不肯交流。

　　五儿给了个同情的眼神，抚着裙子起身，笑道：“你可将咱们家大少爷得罪得不轻，老爷，好生哄着吧！”施施然出了院子。

　　冯令仪哭笑不得，摆手让丫鬟们都退下，蹲下平视着玉哥，柔声道：“妞妞还生妈妈气呢？怎么这么大气性，小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玉哥发怒地打开她的手：“你说话不算话，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冯令仪看着孩子渐红的眼圈，作势站起身，伤心道：“那好吧。冯冯只能等大少爷气消了再过来了。”

　　她故意走了两步，不见玉哥反应，回头一看，小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冯令仪连忙将她抱在怀里：“好了好了，这么伤心，是不是在长春观受委屈啦？是不是想我啦？”

　　玉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不守信用，说了在长春观陪我的，你自己偷偷跑了。我起来都找不到你……”

　　冯令仪抱着她心肝宝贝地哄：“……你要留在观里学武强身体啊。我在衙门还有事情做呢，若是完不成，我就要被别人抓去蹲天牢了。那才是找不到我呢。”

　　玉哥哭得满脸泪：“那你能不能不做官了？家里的银子够花了，妞妞也不要新衣服新首饰，就想要你陪我。”

　　冯令仪轻柔道：“可是我为了带妞妞出宫，得罪了很多人啊。若是不做官，他们就更好对付我了。妞妞难道想我每日担惊受怕吗？”

　　玉哥连连摇头，还是哭：“可我想你，我今日放假，你都不来接我。只有太太来接我。”

　　冯令仪算了算日子，立刻保证：“下回我就去长春观接你。保管你一出学堂，就能看见我。”

　　玉哥怀疑地停下哭泣：“妈妈说话算话？咱们拉勾勾。”

　　冯令仪笑眯眯地伸手，总算将小哭包哄好了。

　　晚饭时，玉哥话多得像只刚学说话的小鹦鹉：“……师父让我每日扎马步……我累得走不动了，师父还要拎我去爬山……和师兄们一起读书……我早膳完都用一碗很奇怪的汤，师父说是洗髓……”叽叽喳喳的，几个大人都笑眯眯地听。

　　计迎暗地里同冯令仪说：“这孩子活泼不少，长春观真是找对了。还是侯爷的余荫……过年要好好给张道爷送份年礼。”

　　冯令仪十分赞同。

　　晚上又是母女俩同睡。

　　冯令仪洗漱完从耳房出来，看见玉哥在她书案那边完，抽屉被拉开了，桌上凌乱地摆着几张草纸。

　　她眉心一跳。

　　玉哥拎着一张纸抬头问道：“娘，这张纸上怎么写着我二哥？”

　　冯令仪犹豫片刻：“这是准备给东宫几个皇孙旬考的试卷。皇上命我教他们算术。”

　　玉哥立刻道：“你今日是不是教哥哥弟弟们算术回来，才没有去接我？”

　　冯令仪又是迟疑着点点头。

　　玉哥扔下纸，一言不发地爬上床，用力往里侧翻了个身。

　　冯令仪叹了口气，吹灯上床，原本以为儿子又要闹脾气了，没想到过了片刻，玉哥主动钻进她怀里。

　　“娘，你最疼我对不对？”

　　冯令仪立刻道：“当然了。”

　　“那二哥呢？”

　　冯令仪顿生愧疚：“他怎么能和你比。以前是娘认错了，竟然不知道玉哥才是我的儿子。”

　　玉哥道：“那你还教他算术。你都没教过我。还将我远远送去长春观。”

　　冯令仪道：“娘明日就教你。”

　　玉哥小声道：“我以前都是捡二哥的书认字，还是你给二哥写的书……”

　　冯令仪心痛地要命，眼泪都出来了，恨不得把所有珍宝都捧给孩子：“那算什么，娘给你写一本更厚的，让你长大了都学不完。”

　　玉哥问：“你见二哥的时候多，会不会疼他超过疼我？”

　　冯令仪斩钉截铁：“不会。娘都不多看他一眼。”

　　玉哥笑了起来。

　　冯令仪问她：“……在宫里的时候，大皇孙是不是常欺负你？”

　　玉哥却忽然抱住脑袋，痛苦道：“我想不起来了。”

　　冯令仪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蛋：“那娘不问，睡吧。”

　　玉哥嗯了一声，很快睡去。

　　冯令仪盯着黑暗毫无睡意。

　　怀里的是她的珍宝，东宫那个小孩却差点将她淹死。虽然她一个大人，对付个小孩有些卑鄙，但是不给玉哥出这口气，她愧为人母。

　　**

　　半月过去，授课一事渐渐得心应手。皇宫之中卧虎藏龙，冯令仪一个人分身乏术，有得是侍臣帮她打下手教学。

　　兵部交来陕军需要发放赏银的将士详细名单。

　　金部掌全国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发放赏银自然由金部负责。金部郎中曹顺是主官，冯令仪这个员外郎是副主官。曹郎中一直请假，田阁老便发话让冯令仪暂时接手处理杂务，遇到重要之事再向曹顺禀报。

　　蔡璜自然又少不得一番酸话。

　　昨日进行了第一次旬考，皇上提前打了招呼，让冯令仪尽快批改完呈奏。

　　她不敢大意，将几个皇孙的试卷收上来，在重华堂便批改完了，下衙又整理总结这段时日授课的经验，以备皇上盘问。

　　一早点卯，田阁老发话，叫她单独留下。

　　“昨日让几个皇孙比试了一回？”田阁老坐在太师椅上问道。

　　冯令仪点点头：“……只是简单出了几个题。”

　　田阁老颔首：“准备如何同皇上回禀？”

　　“大皇孙与二皇孙用的同一份试题，二皇孙表现更佳。三位小皇孙水平相当，四皇孙倒是更甚一筹。”

　　田阁老和气道：“你打算这样如实同皇上说？”

　　冯令仪一顿：“请阁老指教。”

　　“起初你要设这个旬考，我便不大赞同，”田阁老叹了口气，“几个皇孙一同上课，这是乱了规矩。只不过皇上发话，也无人敢提。你又没同我商量便做主了。下回要注意。”

　　冯令仪应是：“……是下官失了分寸。”

　　“这倒也无妨，”田阁老摆摆手，“皇宫里行走，不求出彩，但求无过，最重要的是有眼色，不该说的别说。像你方才所言，三个小皇孙是无关紧要，但二皇孙比大皇孙更出色，这话说到皇上面前，你想皇上做何反应？”

　　冯令仪迟疑道：“当日皇上吩咐我一视同仁……”

　　田阁老笑道：“一视同仁是不错，可别被人当成靶子使了。不管二皇孙是不是真的出色，在朝廷眼里，端本宫皇长孙才象征着正统。嫡，向来在贤前面。至于皇上是何心思，天威难测，不是你简单几句话、几张试卷能左右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会干涉。”

　　“……是。”

　　田阁老便挥手让她出去：“皇上今日会去奉先殿祭拜，你晚些时候再去乾清宫。”

　　等到面见天颜时，冯令仪将几位皇孙的试卷呈上去，跪地禀道：“大皇孙聪颖灵秀，二皇孙也毫不逊色。只是许因根底略薄，才略显平常。”接着将三个小皇孙的情况说了一遍。

　　不管田阁老出于何种心思同她说那番话，他既然是自己的堂官，冯令仪便不能当耳旁风。

　　但是要她夸赞大皇孙，那也太为难她了。

　　只好这样折衷来说。

　　皇上翻完试卷：“《周髀算经》的内容，较他们这个年纪，学起来应当有些吃力……看试卷倒做得不错，你教得好。”

　　冯令仪伏首。

　　皇上接着道：“大皇孙比老二年长不到一岁，虽说如此，但从小到大一直聘大儒教导，老二的师父远不如他的……罢了。你接着干。旬考的法子不错，朕让其他课业的师父们日后也循此例。”示意齐项将一叠试卷交换臣子：“跪安吧。”

　　**

　　时值初冬，重华堂里早早摆上了炭火。

　　冯令仪进屋，让侍臣将批改好的试卷发放下去。

　　皇孙们也是第一次接受考试，体验还比较新奇，接到试卷迫不及待地快速扫完，紧跟着便同兄弟交头接耳。

　　大皇孙皱着眉看完自己的试卷，往身边的二皇孙瞄了两眼。

　　顺哥侧身挡住。

　　大皇孙一把搡开，夺过他的试卷。

　　顺哥怒目而视：“你！——”

　　冯令仪咳嗽一声，侍臣立即上前制止：“大殿下，您不该抢二殿下的……”

　　大皇孙置之不理，还吩咐自己的太监拦住顺哥，将二人的试卷放在桌上比对着细细看起来。

　　顺哥委屈地往上头的老师看了一眼，气鼓鼓地坐回自己案前。兄友弟恭，大皇孙蛮横，但他总不能真的和大皇孙打起来。

　　侍臣当然是指望天下太平相安无事，见此便都退回原位。

　　大皇孙比对完，沉着脸色抬起头。

　　冯令仪靠在椅背上，平淡道：“看完了？那便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