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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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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行路,总算在天亮前进了京城。
户部衙门紧邻吏部,中间一条狭长的巷道,等闲仅容一辆马车经过。
六部衙门出入,高官显贵不在少数,低调做人为要,冯令仪在棋盘街便下车步行,右拐走进户部胡同,正想着下午进宫授课之事,冷不丁听见身后一阵车轮声响,下意识往墙壁让开。
不承想那驾车的车夫许是双目生了头顶上,一声问询也无,冯令仪只觉身后掠上来一阵劲风,紧接着后腰被狠狠一撞,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马车横冲直撞地往前又行了几步,才慢悠悠停下。
细布车帘后探出一张平凡的面孔,双眉寡淡地耷拉在眼角:“原来是冯兄啊,摔得不要紧吧?我这车夫眼神不好,不是有心的。”
正是同她争东宫算术师傅位置的蔡璜,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连个下车扶起的动作都没有。
冯令仪咬着后槽牙,忍痛扶着墙站起身,有些后悔没仗着郭诵龄的势带个护卫进衙门。
她扯了扯嘴角:“同为户部僚属,蔡兄也不必这般不客气吧。”
蔡璜皮笑肉不笑道:“冯兄身娇肉贵,撞到了你,不好意思了,我付你诊金吧。若是走不动,赶着上午去医馆推拿推拿,别耽误了下午的差事。”
冯令仪沉默一下:“倒是有劳蔡大人记挂我的差使。”
蔡璜笑了笑:“看来冯大人不差这几个钱,也罢。若是支撑不住,可记得及时同阁老禀明。”说着放下帘子,扬长而去。
冯令仪没有大肆宣扬,回了署房取出跌打损伤膏自行处理一番,后腰上的疼痛减缓一些。
严瑞金过来串门,眼尖发现了异样,随口问起。
他们都是郭诵龄阵营的,暂时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冯令仪便简要同他说了。
“奶奶的!”严瑞金同郭诵龄脾气相合,当即骂了一声,“专会使下三滥的功夫。若你被撞得一时行动不便,今日去东宫授课的差事就得耽误了。到时候可不就轮到他!”
冯令仪道:“我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光明正大害人的。蔡璜一直都这样行事?”
严瑞金撇撇嘴:“哪能?他能被刘韵芳看上,也不是傻子。今日这番是故意为之。上个月你还是他手下,如今才多少时候,就和他平起平坐了。你道他为何这般心急?”
“你金部郎中曹顺足足半个月没来上衙了,听说是家里老母病重,要捱不过去。果真如此,他要丁忧辞官,职位便空出来。眼下郭、刘打擂台打得紧,郭大人将你从度支调至金部,就是想将这个职位谋下。你有这个近水楼台,蔡璜却有资历。如今不是东风压着西风,就是西风压着东风。蔡璜怕你趁着东宫的东风,将他踩下去。他在户部就彻底没脸了。”
冯令仪恍然大悟:“难怪一直不见曹郎中……”她对衙门的人事还是不太熟悉。
若是如此,她就得好好计量了。原本领了东宫授课的差事,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如今来看,她还非得将这事做漂亮。
事关升官,机会太难得了。这次升一阶已是侥幸,错过机遇,不知下次东风在何处。
严瑞金长叹一声:“蔡璜恐怕正巴不得你去找田阁老告状。一旦田阁老担心你在东宫失仪,临时换人,不管是不是蔡璜顶上,你都亏大了。你还是暂且忍下,以后算账的机会多得是。”
冯令仪点点头。她本来也没打算将事情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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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去端本宫之前,乾清宫总管太监有请。
殿外骄阳当头,殿中凉意森森,宫人敛目立于屏风旁,冯令仪跪下请安:“微臣户部员外郎冯令仪,叩见皇上万岁。”
皇上穿着身常服龙袍,正坐在炕上吃西瓜。那西瓜应该是提前湃过的,冒着冰凉的水汽,看一眼都能解些暑热。
皇上很是随意道:“免礼吧。待会儿就要去端本宫,准备得如何了?”
冯令仪陈对道:“微臣同黄翰林请教了东宫皇长孙的算术进度,撰写了未来十日的授课内容,敬请皇上过目。”
宫人递上湿手巾,皇上一边擦着手上的西瓜汁液,一边朝齐项扬了扬下巴。
后者上前接过冯令仪连夜撰写的教案,再转呈皇上。
“啧,”皇上翻着教案摇摇头,“你这写得,虽然尽心,恐怕皇孙听不懂啊。”
冯令仪不解。
她是按照八九岁孩子的接受程度撰写的。献文那大儿子没传出过什么庸懦的名声,皇上何以这样说?
“老田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吧?”皇上呵呵笑,“也是上午朕才同他提起。擅算之人不多,也不能总将户部的人拉来给小孩子上课,未免耽误公事。所以,你今后要教的,是端本宫的所有皇孙。”
冯令仪垂着眼睑,心神一动:“微臣领旨。”
皇上继续道:“端本宫九位皇孙,五皇孙刚刚进学,下头的太小了,暂且不做数。你教这五个,要一视同仁,因材施教。懂朕的意思吗?”
冯令仪的心跳慢了一拍:“……是。”
一视同仁,因材施教?
皇家规矩森严,嫡庶长幼分明,让她一起教五位皇孙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皇上竟然还这样明着要求?
若往深了想,这就是在削弱大皇孙的政治地位……
皇上不满大皇孙吗?还是她想多了?
冯令仪敛去心神,仔细思量道:“微臣有一提议。若是众位皇孙一同上课,臣欲设立定期考核,也好及时掌握皇孙学习状况。再者,也可起鞭策之用。”
皇上很快道:“你是老师,你做主便是。到时考核结果出来,也拿给朕瞧瞧。”
冯令仪应是。
“对了,”皇上忽然道,“朕记得,你从前在翰林院时,教的是二皇孙吧?”
“……正是,微臣曾为二皇孙启蒙。”
皇上唔了一声:“可别厚此薄彼咯。说实话,老田推荐你来当这个师父,朕还是挺惊讶的。”
冯令仪不敢接话。
皇上看着她笑了笑:“你在户部干得不错嘛,这么快就被老田看上眼了,朕也没白耽搁你。若是将皇孙们教得好,朕有重赏。自然,若是皇孙算术不见起色,你也瞧见黄翰林的下场了?”
冯令仪回答:“微臣自当竭心尽力。”
皇上摆摆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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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乾清宫被热浪一吹,冯令仪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自己又起了一身冷汗。
她攥紧手上的教案,重新揣回坏里,整了整衣帽,往旧日的端本宫走去。
献文成婚生子后,文华殿便被用作诸位皇孙的读书之所。
昔年琅琅书声犹在耳畔,读书之人已经不再。
冯令仪闭了闭眼,踏进文华殿正中的重华堂。
书堂东墙悬挂至圣先师孔子画像,旁侧是一幅吴道子《金桥图》的摹作。北墙高挂“前垂天贶”、“中天景运”、“后天不老”三匾,两边题对联“念终始典于学,于缉熙单厥心”。
临西窗两架多宝阁,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书册。匾额下一张黄花梨木大案,其下又有五张黑漆大画案。
年纪各异的皇孙们列坐于画案前。
坐在最前的明显也是年龄最长,看着像十岁的,身形壮硕,面皮白胖。这是大皇孙,将玉哥推进莲池的大皇孙,表情略带烦躁,耷拉着眉梢看她。
二皇孙坐在他右手边,位置稍微靠后,穿着合身的墨蓝色皇孙制服,双目晶亮,神采奕奕地望着她,显然非常高兴。
后边的三、四、五皇孙,冯令仪还是第一回见。三、五皇孙是孔侧妃所出,四皇孙是唐才人所出。三个小的都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算术老师。
进了重华堂,师为尊。
冯令仪拿出教案放在桌上,简短地做了个介绍:“诸位殿下,臣户部员外郎冯令仪,奉旨教授皇孙算术课业。臣会尽心教导,也盼望诸位殿下勤学好问,不负皇上所托。”
顺哥非常捧场地大声应是,大皇孙撇着嘴哦了一声,三个小的慢半拍应话。
五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放一块儿,说实话并不好教。冯令仪让书堂里伺候的侍臣将她写的教案誊抄一遍发给众皇孙,趁他们写题的功夫,按照难易程度写分类教案。
大皇孙、二皇孙是兄长,先后做完题,冯令仪即刻批改,紧跟着讲解。三个小皇孙则让先跟着侍臣去隔壁读最基本的口诀,等两个兄长这里告一段落,再给他们讲解基础算术。
三皇孙有听不懂的,仰着头说:“我不会。”
冯令仪让侍臣教他。
五皇孙咬着手指:“老师,我爹以前也和你这样上课吗?”
她动作一顿:“不是。”走回黄花梨案前,接着讲新内容。
两个时辰的课很快过完,冯令仪不苟言笑,大皇孙应该是被大人叮嘱过,没特地找茬,顺哥更不用说,三个小的有样学样,不敢嬉戏打闹,秩序倒不错。
她整理完教案,环视一圈:“三日后下午,臣再来授课。希望诸位殿下用心完成方才布置的课业。下月初一,臣会开旬考,成绩将呈送皇上。望诸位殿下记住。”
大皇孙睨了一眼弟弟们:“……这岂不是胜之不武?”
冯令仪淡然道:“大皇孙与二皇孙年纪相仿,用同一张试卷。三位小皇孙另用一张。”
大皇孙没说话了。
冯令仪将袖口放下来,遮住护腕:“臣告退。”
刚走出重华堂,顺哥追了出来:“冯冯、老师!”
冯令仪停步,微笑道:“二皇孙还有不懂的?”
顺哥摇摇头:“老师,你怎么不叫我小名了?”
冯令仪道:“尊卑有别。”
顺哥挠了挠头皮:“可我还记得小时候……算了,老师,您去我那儿用晚膳吧?”
冯令仪刚要拒绝,大皇孙带着侍从慢悠悠走了出来:“二弟,这你就做得不对了。从前冯老师是你的启蒙师傅,现在他是咱们兄弟几个共同的师父。你要仗着小时候的情分,让他徇私,或者开小灶吗?”
顺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大皇孙则挑衅一般,非要走到他面前:“二弟,你挡道了!”用肩膀撞开他,大摇大摆地走了。
顺哥则看向冯令仪,张了张嘴:“冯冯……”
冯令仪摇摇头:“罢了,大皇孙说得不无道理。二皇孙若有不懂,下回课上请教吧。”
顺哥面露失望。
冯令仪对他点点头,径自离去。
顺哥到底是取代玉哥得到她的疼爱的,若她对顺哥假以辞色,总会觉得愧对玉哥,不如照皇上所说,一视同仁。
不过……顺哥的地位总归不一样,东宫皇次孙,天赋也不下于皇长孙,未尝没有那个可能。她也不必太过冷漠……
总之,领了这个差事,她不可能让皇长孙和太子妃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