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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 7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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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候便是两个时辰,小和尚们敬上一桌斋菜,青菜炒白玉菇,香油拌豆腐,梅干菜烧茄子,清炒豆芽,味道意外地很好。玉哥比在家里还多用了半碗米饭。
午膳后不久,知客的徒弟来了禅院,告知住持辩法已然结束,若是她们得闲,他此刻便可引她们前去拜谒慧明。
冯令仪牵着玉哥出了禅院,由小知客带路前去。
慧明的禅院建在山势更高之处,沿着山路走了不久便隐约看见一座小小的阁楼,隐藏在一株老松之后。
待稍微走近一些,才将阁楼前的一条长长碑廊看清楚。
只是……
冯令仪迟疑地停下脚步:“那便是宝寺慧明师傅的禅院吗?”
小知客点点头,神情有些疑惑:“是啊……不过大师何时有这么些人守着院子了?”
冯令仪仔细眺望片刻,碑廊上五步一岗地站着许多带刀侍卫,衣服虽是常人打扮,但是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绝对不是一般的护院。
小知客也反应过来,有些讪讪道:“贫僧脚程太慢,耽误施主时候了。倒是不巧,让人捷足先登……”
冯令仪道:“无妨,我去那边的接引殿等候一二便是。”
都已经等了一上午了,再多等会儿也无妨。总不至于那位香客会耽误到夜晚。
小知客庆幸这位香客好性情,带着他们进了半山腰处的接引殿,与在此当差的和尚交涉,将茶水、炭火都备齐了,还蹲在一边逗玉哥儿说话。
冯令仪站到了槅窗前眺望。
远天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然而天际开阔,山峦失却翠微,却别有一番悠远意境,山中空气清冷,浸润心脾。
方才还半遮半掩的阁楼,如今从山上看去,倒是一览无余。
那是一间两层的阁楼,碑廊东边盖了一座八角凉亭,阁楼前还有一排房屋,种着几株似乎是木樨的树。
冯令仪出神地看着,忽然注意到站在碑廊最深处的两个侍卫身形一动,都朝阁楼大门走去。紧接着,那扇门便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那人披着一件灰色的大氅,身材高大,远远只看见一张清俊的侧脸,才踏出一步,似乎是察觉到此间视线,微微侧头看来。
冯令仪蓦然一惊,刹那功夫闪身至窗侧。
同慧明会面的,居然是靖王?
一个新近上京、深居简出,却武艺卓绝的僧人,同一个立了不世军功、却最不受宠的藩王来往……
冯令仪顿觉棘手。如此一来,慧明的武艺再好,她也不能让玉哥拜师了。平白沾染麻烦倒在其次,靖王却是玉哥的叔父,若是看出这孩子长相与皇室相仿,岂不是引火上身。
同玉哥玩耍的小知客也注意到她的异常,站起来看了一眼,哎了一声:“他们走啦?冯施主,咱们可以过去了!”
冯令仪摇摇头:“许是吹风久了,有些头疼,沾染病气,不好玷污了慧明大师的禅院。今日实在运气不好,还是改日吧。”趁空当回头往窗外看了一眼,靖王已经走上了碑廊,修长的身形被两侧栽种的松树遮掩,时隐时现。
小知客十分为她惋惜:“施主等了快一整日了,怎么偏偏这会子……唉。”
待将冯施主和小千金一行人送回禅院,已经快到寺庙做晚课的时辰了,小知客便直接去了大雄宝殿同师父复命。
谁料住持师父刚刚进殿,正巧听见他们师徒二人的窃窃私语,竟然大发雷霆,黑着脸道:“谁准你们私自引见香客拜访慧明的?敢是你们在香客面前信口开河,夸耀慧明的本领?”
小知客和他师父唬了一跳,知客大和尚连忙道:“住持息怒,并非我等主动提起,是那施主不知从何处探听到慧明大师的名声,特意上香拜访。那冯施主可是寺里的大主顾,如何能轻易得罪?是以……”
“是以你就自作主张!”住持半点也没消火,“如今寺庙的戒律太过松散,贫僧说出去的话,你们一个个的都当耳旁风——”
知客大和尚一听,是要去监院领刑棍了,慌了手脚:“住持饶恕我等,那冯施主临时变了主意,并未当真拜见了慧明大师啊!”
小知客也慌忙求饶。
住持冷着一张脸:“这也不是你们开脱的借口。徒弟做了错事,自然都是师父教导不严。你去监院领五十刑棍,徒弟领二十棍。”
师徒两个俱是沮丧不已,焦虑着马上要挨的棍子,还被临时交个了差使:“你们干的好事,自己去同慧明大师说。”
阁楼里,神龙不见首尾的慧明听完,登时火冒三丈,师徒两个都不偏袒,一人一个给了一记暴栗:“再说一遍,那香客临到头改主意,正好是我这里的客人出门之时?”
小徒弟捂着脑袋不不敢说话,偏偏被师父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畏畏缩缩地小声道:“应该是吧……”
慧明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两个蠢货,深呼吸一口气:“那香客如今在何处?可曾下山?”
小徒弟支吾半晌,忽然瞥见窗外,眼睛一亮:“下雨了!他们定然被拦在天阶上的!”
慧明冷哼一声,甩了甩袍袖,大步走了出去。
冯令仪站在廊下发愁不已。
天上乌云密布,四周阴暗不明,大雨被狂风吹着斜落下来,像海浪席卷过来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寺庙里的大树也被吹得狂乱摆动,呜呜直响,惊心动魄。
这么大的雨,如何还能行路,马车下山到半途,玉哥都被吓哭了,只得折返回寺庙避雨。
恐怕今日不得回去……
“施主有礼了。”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极为悦耳的声音,似是幽泉击石,清雅干净。
她回过头,见是一位年轻的僧人,身条高瘦,五官深邃,眉骨突出,鼻梁高挺,穿着大红袈裟,愈显白净清奇,精采秀发。
冯令仪微怔,合手成十道:“师父有礼。”心下有些怪异,眼下应当是寺庙晚课时辰,这大殿中中除了香客外,便只有眼前这一个和尚了……
年轻僧人微笑道:“施主久立廊下,似有烦难之处。不知贫僧可否为施主解忧?”
一种清淡的幽香不知从何处而起,被大风拂散开来,冯令仪见这僧人眉目无害,眼神真挚,不知不觉放下了些许防备,道:“雨势太大,恐怕不能及时下山,惹得家人担忧。”
僧人略有讶异,暗自皱了皱眉,笑道:“许是天意如此。北直隶少见冬雨,毋论冬雷。施主今日入寺上香,可否有未竟之事呢……”
这声音空灵清澈,犹如从云端传来天籁,入耳极是愉悦人心。
她上香的目的,倒也没甚好隐瞒的。
冯令仪叹了口气,道:“是为犬子而来。她自幼多病,吃了多少副药也无济于事。听闻宝寺住进一位得道高僧,擅长武道,是以前来拜访,兴许能得些机缘。”
僧人更惊讶了,四下看了一遭,才注意到那边炕上歪着个粉装玉琢的小丫头,正抱着一只大迎枕睡得小脸红润,旁边有个丫鬟在看顾。
“可是那位小施主?”他指着那边问道。
冯令仪点点头:“往常也是她就寝的时辰了,无奈大雨阻隔,不得回府。”
僧人暗自纳罕。
竟然只是为个小闺女来拜见他。倒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慈父。寻常人家,再如何疼爱儿子,也应该是由女性长辈带着出门的。
僧人少见地发了善心,笑道:“贫僧倒是略通经脉之术,若施主不介怀,贫僧可为小姐一看。”
平白得来的机会,冯令仪点头答应了,同他一起来到炕边。
僧人请丫鬟将小丫头的手腕从迎枕下拿了出来,搭腕观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小丫头的容貌,摇头道:“娘胎里没养足,生下来也照顾得不精心,底子不好,难怪多病。”
冯令仪道:“以师父之见,当如何调理?不怕您笑话,大夫已经看过无数了,药也吃了百副,就是不见大疗效。旁人提及习武强身,重塑经脉,我才有了这想头。”
僧人挑了挑眉,道:“慧明大师不收女徒。”
冯令仪心头闪过一丝古怪,却是稍纵即逝,来不及捕捉便已消匿无踪。
她略显沮丧:“看来今日是无功而返了。”
僧人微笑道:“慧明大师虽然不收女徒,却有慈悲之心,教授我等普度众生。这样吧,贫僧有一修炼口诀,虽称不上习武秘籍,但强筋固脉是绰绰有余。今日与施主有缘,便赠与施主了。”
冯令仪还没看清楚,便见他骨节修长的大手上多了一本残破的书册,看起来年代已久多谢师父。”
僧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纸张都泛着暗黄色。
她忙接了过来,道:“多谢师父。”
僧人矜持地点点头,随口道:“小施主的命理太弱了,少关在内宅为好,多在外行走,更有益处。”停留在小丫头眉眼间的目光却忽然一凝,轻轻咦了一声。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古怪:“贫僧观这孩子面相,应当是丧父长女,施主……”
冯令仪仿佛天灵上被人泼了一捧雪,心头笼罩的一层无形阴翳被轻轻拂散。她打了个寒战,强笑道:“这孩子是我收养的,此前的身世,我也不甚明了。”
僧人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心下暗自惊奇。
真是咄咄怪事。这小丫头天庭饱满,耳垂圆润,脸颊丰隆,应是极尊贵的出身,即使丧父,却也不至于亲缘尽丧,落到被收养的地步吧……
难不成是他看走眼了?
绝无这个可能!
那便是这香客有异,行为诡异不说,还对一个收养来的闺女如此疼爱。
僧人一颗玲珑心窍转了几转,欲再一观这年轻香客的面相。
冯令仪若有所觉,才注意到这僧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心下没来由地一凉,却猛地看见,僧人黑如点漆的瞳孔中划过一道暗金色的光芒,极为妖异。
她慌忙后退两步,侧过身子躲开他的视线,定了定心神,客气道:“雨小了,我不便久留。师父,告辞了。”
她对丫鬟吩咐了一句,抱起熟睡的玉哥儿便往外走。
她不能多待,这和尚太邪门了,竟然还擅长面相命理之说,若是在他面前再多站会儿,她都不知道能被掐算出什么东西来。
况且,她什么时候会这样轻信一个素未蒙面之人?可是方才她竟然晕头转向地便说出了来意。不知他私底下用了什么手段,是下了迷药,还是真会蛊惑人心?
冯令仪的脚步愈发加快,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候了一句:“慧明师叔,住持传您过去呢。”
慧明?
她下意识回过头,那僧人身旁果然站了个小和尚,他同小和尚说话,眼眸却看着她:“哦,稍后便去。”
他就是慧明?
冯令仪一时失语,不敢多看,转身出了大殿。
慧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慌忙逃窜的背影,只觉此人太有意思了。生得一副亦雌亦雄好相貌,看面相分明是性情温良多行善事,为何他却察觉到极明显的阴气呢?
这人能这么快挣脱,也很让他意外了……
直到上了马车,冯令仪的心脏还砰砰直跳。
今日真是失策。不该心急着拜师贸然上门的。慧明和尚忽然来接触她,定然是知道她临时变卦,起了疑心。
应该在靖王走后过些时候再登阁楼的。
冯令仪越想越懊恼,好容易才定下心神。
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她也并未得罪了对方,总不至于就此结仇。
暂且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