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标本箱》池暮暮

7、在遗忘里重逢

　　林予安将针管里的透明液体缓缓推入患者的太阳穴，动作精准得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液体在皮肤下形成一个小小的隆起，然后迅速被吸收。患者眼皮开始颤动，进入浅层催眠状态。
　　"告诉我你想忘记的事情。"林予安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上周三晚上，在蓝调酒吧..."患者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看到未婚妻和别的男人..."
　　林予安没有听完就按下了操作台上的蓝色按钮。这种故事她听得太多，多到已经无法在心中激起任何波澜。屏幕上的脑部成像图中，海马体附近亮起一片红色区域——那是记忆被标记的位置。她调整电极，精准定位，然后启动清除程序。
　　"记忆重组中心"的玻璃门上反射出她苍白的脸。五年了，她每天都在帮别人删除痛苦的记忆，却始终无法删除自己的。特别是今天——程越的忌日。
　　下班后，林予安没有直接回家。她去了城西的墓园，站在一块没有名字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与眼泪混在一起。她蹲下身，指尖触碰冰凉的石面，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六岁的青年。
　　"我试过所有方法..."她的声音被雨声吞没，"为什么就是忘不掉你？"
　　她的公寓像一座记忆博物馆。客厅墙上贴满了照片——程越在图书馆专注看书的侧脸，程越在厨房煎蛋时被油溅到皱眉的瞬间，程越在海边背对着镜头张开双臂的背影。每一张照片边缘都有反复触摸留下的痕迹。
　　林予安从药柜取出安眠药，倒了两粒在掌心，又犹豫着加了一粒。她对着程越的照片举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晃动。
　　"敬我们的记忆。"她一口饮尽，药片顺着喉咙滑下。
　　第二天早晨，林予安被闹钟惊醒时，发现自己又睡在了客厅地板上。她机械地洗漱、更衣，镜中的女人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白色医师袍像一层保护壳，将她与外界隔开。
　　"林医生，新患者的资料。"助理将平板递给她时，她正往太阳穴上抹薄荷膏以保持清醒。
　　林予安随意扫了一眼屏幕，然后整个世界突然静止。患者姓名栏赫然写着：程越。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平板差点滑落。不可能是他。绝对不可能是他。那个名字下方是出生日期——与她的程越完全一致。理智告诉她这世界上有无数重名的人，但某种近乎疯狂的希望已经在胸腔里炸开。
　　"患者预约的十点，还有十五分钟。"助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予安强迫自己深呼吸。她必须保持专业。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她不敢往下想。
　　当时钟指向十点整，敲门声响起。林予安死死攥住钢笔，指节发白。
　　"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头发比记忆中短了些，但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林予安在千百个噩梦里见过无数次。
　　是程越。活生生的程越。
　　林予安的呼吸停滞了。世界天旋地转，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程越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没有任何波动，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程先生，请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的。
　　程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个动作如此熟悉——他紧张时总是这样。林予安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医生，我想删除一段记忆。"程越说，声音比从前低沉了些，"关于一个人的。"
　　林予安的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能具体说说吗？"
　　程越皱眉，像是在搜寻合适的词语。"一个叫林予安的人。我只记得这个名字和一些...感觉。每次想起都会胸口发闷，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困惑地摇头，"很奇怪，我甚至不记得她的长相，但这种痛苦太真实了。"
　　林予安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记得她的名字，却不记得她的脸。这是某种残酷的玩笑吗？
　　"你知道记忆删除是不可逆的，对吧？"她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一旦删除，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程越点头："这正是我想要的。这种没来由的痛苦已经困扰我太久了。"
　　林予安调出程越的医疗记录，屏幕上的信息让她如坠冰窟。三年前，程越曾在一家私人诊所接受过部分记忆删除手术。手术记录显示，当时删除的是"与特定人物相关的创伤性记忆"。
　　她突然明白了。程越没有死。他消失了三年是因为有人删除了他的记忆——包括关于她的部分。而现在，他想要删除剩下的残片，那些潜意识的痛苦回声。
　　"我需要做个初步扫描，确定记忆的具体位置。"林予安机械地说着流程化的语言，同时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当程越躺在手术椅上，电极贴片连接完毕，林予安调整着设备参数。这是违反职业道德的，但她必须知道真相。
　　"进入催眠状态后，我会引导你回到那些记忆片段。"她轻声说，"无论看到什么，都请描述出来。"
　　程越的眼皮开始颤动。林予安戴上神经连接头环——这是只有高级医师才被允许使用的设备，可以让她看到患者的记忆画面。
　　她闭上眼睛，跌入了程越的脑海。
　　起初是一片混沌，然后画面逐渐清晰。她看到了自己——年轻的自己，和程越在大学图书馆初次相遇的场景。记忆中的她不小心碰倒了程越的书架，两人手忙脚乱地捡书，指尖相触时同时抬头，然后一起笑了。
　　画面跳转。他们挤在她的单身公寓小厨房里煮火锅，程越从背后环抱着她教她切菜，热气模糊了窗户。下一个瞬间是在暴雨中，程越脱下外套罩在两人头顶，他们大笑着跑向公交站。
　　每一帧记忆都像刀子割在林予安心上。这些都是她最珍贵的宝藏，而在程越的脑海里，它们正在被系统性地删除。
　　突然，画面变了。这是一段她没有见过的记忆。程越站在一个陌生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白大褂问，"删除与林予安有关的所有记忆？"
　　记忆中的程越面色苍白但坚定："我必须这么做。她知道真相后永远不会原谅我，而我无法承受看她恨我的眼神。"
　　"你知道这可能会造成连锁反应，影响其他相关记忆。"
　　"没关系。"程越的声音破碎，"比起失去她，我宁愿忘记。"
　　林予安猛地断开神经连接，大口喘息。程越不是意外失踪，他是自愿删除记忆的。但为什么？什么真相？
　　她看向沉睡中的程越，泪水模糊了视线。职业道德告诉她应该停止手术，但心痛驱使她再次连接。
　　这次她直接寻找最近的记忆。画面显示程越在一个实验室里，穿着她从未见过的白大褂。墙上时钟显示凌晨三点，程越正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屏幕上是一组复杂的基因序列。
　　"成功了..."程越喃喃自语，然后突然僵住，"不，这不对..."
　　画面快速切换。程越在销毁文件，删除电脑数据。然后是黑暗的停车场，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
　　林予安再次断开连接，浑身发抖。她终于明白了。程越不是普通的研究员，他参与的项目——很可能是非法的基因实验。当他发现危险想要退出时，遭到了威胁。删除记忆是为了保护她。
　　而现在，命运将他送回了她手中。
　　林予安看着控制台。一个按钮就能永久删除程越脑海中关于"林予安"的所有残留记忆。他将永远解脱，不再被那些不明所以的痛苦困扰。
　　而她，将永远成为他生命中的陌生人。
　　泪水滴落在控制面板上。林予安想起程越记忆中的那句话："比起失去她，我宁愿忘记。"
　　她按下按钮。
　　"手术很成功。"林予安对刚醒来的程越说，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你感觉怎么样？"
　　程越眨了眨眼，神情轻松了许多："奇怪，那种沉重的感觉消失了。"他笑着摇头，"好像卸下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背上的包袱。"
　　林予安强迫自己微笑："很好。回去后多休息，避免剧烈运动。"
　　程越起身道谢，转身走向门口。就在他即将离开的瞬间，他突然回头："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林予安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残留记忆的回光返照，很快就会完全消失。
　　"没有，程先生。"她轻声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门关上了。林予安瘫坐在椅子上，终于允许自己崩溃。墙上的照片里，程越的笑容永恒不变。
　　她取出最后一张照片——他们的合照，轻轻放在碎纸机上。机器运转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啜泣。
　　从今往后，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段爱情了。而这，是她能给程越的最后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