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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新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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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孩的啼哭声。
在何处?
唐举四处探看着,他刚才确实听见了,是几声极轻微的婴孩哭声,却寻不到,这会儿也没声了,是他听错?还是……已经死了?
正要放弃,唐举的目光投向了一间茅草屋,方才在屋子背面,以为这是有人家的,绕到正面一看,原来早已废弃,摇摇欲坠的草苫将进门处拦断大半,门亦没有了。
又一声婴孩的啼哭声。
唐举这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而且孩子就在这茅草屋里。
但真找着了,唐举却也并不立即进去。他默默站在原地,仿佛在盘算着什么,片刻后,他的眼睛里精光熠熠。
唐举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尽量不碰到那块只连着一点皮毛的草苫,同时放轻了步子挪进屋去,他真怕脚步一重屋子就连根倒了。
似乎那婴孩有了感应,唐举一进入屋子,原本十分微弱的声音此刻突然响亮起来,循着声音,唐举很快就在一块残破的草垫子下面找到了一个婴儿。
唐举蹲身而坐,将婴儿双手托起,包裹婴儿的襁褓同这茅草屋一般亦是单薄残损,唐举却也顾不得许多,将襁褓麻利地扒拉开,第一眼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那已冻得紫胀的小身子,而是——这是个男婴。
唐举这才细看那紫红的小脸,像只猕猴,一触手硬梆梆的,像发僵了的面团。
现在还看不出这孩子的长相,一来他刚出生,二来冻坏了就更看不出了。唐举忍不住撇嘴笑了,他低低地对那婴孩说:“谁让你是个带把儿的呢?算你命大!我且将你带回去,过一阵子再细作斟酌。”
唐举口中的过一阵子,一过便是三年,当时那个“像猕猴”又像“发僵面团”的孩子,竟长成一个让唐举又惊又喜的瓷娃娃。
那小儿生得一张鹅蛋脸的底,肉呼呼煞是讨喜,早前那紫胀早已变成今时的通体洁白无瑕,水汪汪一对黝黑的眼睛像敏捷的小鹿眸子,笔直又细巧的小鼻子,唇红,上唇一颗圆圆的唇珠。三岁生得如此有模有样,实在叫唐举拍腿称快。加之那孩子竟比许多大他数岁的孩子都要懂事,安静不聒噪,又聪颖非凡,唐举便越看他越欢喜,原本一直“十七”、“十七”地唤他,当下便决定找位先生,为这孩子好好起个名。
唐举翌日便领着那小儿去拜访了私学教书先生何蔺蕴。
何蔺蕴出自书香门第,中过举人,未获当官资格,却本也并不想选择仕途,教书是他心之所向,他道是“教书只为育人不为谋生”,这么许多年来,任凭日子过得并不很宽裕,琐碎杂事却是概不受理的,不然只怕是今日你找我取名,明日他找我测字了。一身傲骨铮铮。
正是因着何蔺蕴的做派与原则,才使他在方圆内颇具威望。
唐举领着小儿去的时候,何蔺蕴正在临帖,他总是觉得自己的一手小楷写得尚不够端正。见了唐举,他立时搁笔,一个称唐举“唐大善人”,另一个称何蔺蕴“何先生”,二人你请我请,彼此恭敬有加,终于落座。
何蔺蕴见唐举带着一个垂髫小儿,错以为他登门拜访是因私学之事。细看那小儿,生得可怜可爱,又分外乖巧,何蔺蕴心中便已有了八分喜欢,主动问及唐举,不想唐举却言并非此事,而是为了请他给小儿取个名。
何蔺蕴心中虽有不快,面儿上仍旧客客气气:“在下不才,从不敢妄接此等事,只怕空误他人时间。这点,唐大善人也是知道的。”
唐举早已料到何蔺蕴会推辞,但笑不语,却只见那小儿一抻腿,从椅子上下来,紧步来到何蔺蕴跟前,大眼睛注目着他,却也并不说话。这个时候唐举才出声轻喝:“十七,快回来,太失礼了。”小儿没有回去,一双小手捉住何蔺蕴的衣摆,眼睛里慢慢凝起了泪水。
唐举作一揖后,起身将小儿抱回自己身边,坐定身子面带歉意对何蔺蕴道:“何先生,失礼之处,还请多担待,唐某代这不懂事的孩子向您赔礼了。”
何蔺蕴连连摆手:“不,不,唐大善人言重了,试问何某怎会介怀这样的小事?只不过,方才听您唤他为‘十七’,却是已经有了名字?”
唐举轻叹一口气:“十七只不过是个诨名罢了……这孩子是个可怜人哪。”便将在破茅草房中拾得小儿之事一五一十全数告知何蔺蕴,又适当夸大些,说得那何蔺蕴忍不住红了眼眶。“这小娃儿得您相助,也算是幸运之致。”何蔺蕴说罢,看着小儿,见他低垂着脑袋,仿佛很懂得什么似的,又想到这孩子被弃,不免心下一酸,抬起手来唤道,“好孩子,过来。”
唐举出言道:“十七,何先生在叫你呢。”
小儿就又下了椅子,到了何蔺蕴跟前,乖顺地倚着他,何蔺蕴轻抚小儿的顶心,对唐举道:“既然唐大善人不介意在下才疏学浅,将此重任委托与在下,在下定倾尽所能,给这娃娃取名。”——这孩子尝不到由亲人为他命名的滋味,那么自己就多花几分心思,若能弥补他一二,也是好事。
唐举立即笑着道谢,望着正与何蔺蕴嬉笑的小儿,唐举内心的窃喜简直无法好好隐藏,他究竟是拾了一个怎样的孩子!原本以为他聪明乖巧,今日里倒又看出一丝媚态,那可只是一个三岁小儿啊!唐举暗忖,要更用心教导他,让他将天资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分别时,何蔺蕴依依不舍,送至门口:“在下随时恭候堂大善人大驾。”唐举谢过后,道:“那就依先生言,唐某明日着人过来取书信。”何蔺蕴点头称是,那二人提步离开。目送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直到看不见,何蔺蕴才缓步进屋,提起笔又写了几个字,嘴里喃喃:“不知唐大善人家中十几位公子最近如何了,方才倒是忘了问及。”又放下笔,认真思忖着为那小儿起名之事。
唐举与小儿回到家中,便差人将自己的隔壁房好生整理打扫,用作小儿今后的寝所。又对一众男童道:“十七来得最晚,年纪最小,但你们一个个地都该向他学着点儿。”
第二天清晨,唐举遣去何蔺蕴处的家人很快就带回一封信,唐举急急展开,信上除了必要的寒暄语之外,遣词造句十分简洁明了,“……小儿灵秀聪敏、知事乖顺,姿容俊美非常、过目难忘,如同乌云中突显一缕白云,教人心中撼动,又那样天然,没有心计,故不才望以‘无机’二字为其名……”
唐举一合信纸,连声呼唤“十七!十七!”,那小儿奔将过来,一口气还未歇下,就听见唐举大声道:“从今天起你有名字了,就是昨日那位何先生给你起的,你听着,这便是你一生中的新开始——无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