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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席间 ...

  •   那张映着斑驳光影的脸蛋出落得比任何一位女子都要美丽动人,却是属于一个十五岁少年。他倚着树干睡着了,手中一本词集滑了下去。他一袭水色衣衫,纤细颀长,肤白胜雪。这是十二年之后的无机,曾经的十七,更早以前的弃婴。

      不远处走来几位同样俊美纤长的少年,神色皆是淡淡,笑也掩着口,给人师出同门的感觉。不错,他们都是唐举教导出来的,身为男子,却必须描眉画目,通晓琴韵,精通声律,一颦一笑要柔要媚,不可悲喜外露。真是些奇怪的少年,不是么?

      “十七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倚树小憩的无机缓缓睁开眼,一双迷蒙的琥珀色眼瞳暂未找到定点,胡乱望着前方。

      “十七又在这里偷懒了,父亲对十七还真是偏心。”说话的是一个瓜子脸的美艳少年,他是老九霜鹤,他身边的少年是十四岚采,轮廓分明眼睛深邃,在所有人中身量最为高大:“父亲对九哥也是很好的,大家都看得出来。”霜鹤听了便嘻嘻一笑。

      无机终于清醒,他捡起词集,站起身子,顺了顺衣摆:“各位哥哥找我有什么吩咐?”

      “后天十一和你就要走了,明天整天你们俩须做准备,故而今天最后聚一次吧。”为首的是老四凝岳,他看了看无机手中的词集,“大家再吟诗作对,或者说说体己话。”

      无机点点头,在人群中找了一遍:“承蒙哥哥们这样有心。十一哥呢?”凝岳道:“十一在自己房里呢,说晚上人到齐了喊他一声便是。”

      “蕴琏今儿看着没什么精神,不知是不是身子欠恙,真有些担心,后天可是大日子呢。”霜鹤面上浮起担忧之色。

      凝岳瞥了霜鹤一眼,抚慰道:“应该没什么大碍,总有些紧张罢了,记得那时候大哥,二哥和三哥也是如此。”霜鹤不无奇怪道:“十七弟看起来却是不紧张,看反而越发悠然了,打打瞌睡,看看诗词的。”“十七弟向来这样,我们都知道。”岚采笑了笑。

      他们一人一句地说,无机也只是静静听,偶尔应两声,并不是多话的人。当晚,他们在南书房摆宴,那里原是因为无机喜爱读书,唐举特别辟出来给他的,今天便借来一用。
      十一蕴琏姗姗来迟,他身子孱弱,走路有些摇晃,突然晃进南书房,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十一迟到,随你们罚。”
      霜鹤赶紧扶他坐下,伸手贴在蕴琏额头:“也没发热啊……十一弟,你还好吧,怎么脸色看来这么差呢。”蕴琏摆手:“九哥,我没事。”这十一小时候身体底子不怎么样,动不动生病,唐举一度想放弃他,可他自己又忽然好起来了,虽然之后不能说一直健康,但总还算稳定,而他的那种白惨惨病怏怏的病态美,又惹得唐举对他重新重视了,好戏一出连一出,前些日子唐举宣布十一被一位贵人看中了,那喜不自胜的表情透露了这定然是桩肥厚的买卖。

      “十一哥,今日您便不要喝酒了,彤儿,上壶热……”岚采还未说完,蕴琏就拦住他:“十四弟,不妨事,今日如何能不喝酒呢?不喝酒又有什么意思呢?哪怕是喝死,也是要喝的。”凝岳忙道:“十一,别自己晦气自己。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弟兄们都担心你,你便少喝些,我看,喝几杯之后就换成茶水吧。”接着就让彤儿去准备蕴琏喜爱的茶。

      蕴琏已经斟了一杯酒,举起敬众一圈,眼神有些涣散,仰脖一饮而尽:“十一先自罚三杯!”还未咽下酒,手又搭上了酒壶。“十一哥,慢些喝。”无机坐在蕴琏下手,使了巧劲抢过酒壶,“不嫌弃的话,十七给您斟酒。”

      凝岳向无机投去一抹赞许的眼光,霜鹤满脸担忧地注视着蕴琏,岚采不发一语若有所思,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席间安静异常,甚至有些压抑,只因众人有目共睹:蕴琏不对劲。

      要说蕴琏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他温润如玉,宽厚待人,行事知分寸,万不会像今天这样,喝酒也就罢了,说话竟也有些没数。他是为着后天之事一反常态?然而唐举养大的男孩,应该不会这样才是,他们懂事起就清楚自己的未来,那便是没有未来。说得绝望些,他们生,就是为了让男人玩弄,他们死,除了会让唐举损失买卖银子之外并没有别的。总是将一切看得十分透彻的蕴琏却终于无法过了自己那一关,在这个当口郁结不快吗?

      “十七,十七……”蕴琏疾饮数杯,醉态初显,他揽着无机的肩膀,笑得灿烂无邪,“十七弟,你我就要分离了,从今往后,人生不一样了,你可明白?但你万万不要问我,‘哪里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无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十一哥,也许……事情会比我们料想得要好些。”

      蕴琏一怔,似是在思忖,又似是在发愣,而后一只手攥着空杯,指节发白:“会么?”等了半晌儿,见无机不说话,复又笑了起来,那笑声不知怎地竟有些瘆人。

      “听闻三王爷待我们这样的人是很好的,十一你又素来温厚宽容,懂事讲理,别想那么许多了。”凝岳道。

      “我们这样的人……四哥,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蕴琏盯着凝岳的双眼,凝岳一时间却是逃开了眼神,蕴琏不依不饶,“四哥你且回答我,我们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凝岳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一旁的霜鹤打圆场:“吃菜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你看看,十一,今天的菜色都是你喜欢的,四哥特意吩咐的,父亲也让我们尽兴些呢。彤儿,茶水好了吗?”

      蕴琏的一双眼却直直瞧着凝岳,对霜鹤说话时也只是看着凝岳:“九哥,去了王府,若是讨得三王爷欢心,什么菜色吃不到呢?我会使劲浑身解数,让三王爷待我好的,都放心吧,我打小儿学的就是怎么讨男人欢心。今天,我全不想吃菜,只想听四哥答我一句,我们是些什么人。”蕴琏咄咄逼人,霜鹤没有料到,卡了喉咙。

      这顿饭越吃越安静了,现在简直连呼吸声都不敢有,这时,彤儿奉着茶进来,看见众人缄默不语,心下不免紧张,他自然也早就嗅出今日蕴琏的不寻常了,由是小心翼翼将茶壶放在桌上,一时也不知道该是为他们斟茶,还是该就此退下,进退两难焦急万分,只得用眼神向就近的无机求救。

      无机取过茶壶,说:“彤儿先下去吧,带上门,我们有好些话要说。”又将茶盅排放好,一一斟了茶,再派到各人面前,坐下身子,看了凝岳一眼,“四哥,十七弟斗胆替您回答十一哥,不知可好?”凝岳如获大赦,颔首道:“你便说吧。”无机这才继续道,“十一哥,还有各位哥哥,十七弟今天不怕得罪各位,只因我也是同样的,我们是怎样的人?我们就是最为低贱,最没有尊严,为受男人宠幸而活,为讨男人欢心而活的人。我知道,十一哥您不愿承认,我也不愿,谁都不愿意,我们是七尺男儿,却要学习描眉画目,学习眼波流转。一般女子不曾学的,我们却都要精通,这教人愤怒,教人不甘,是吗?但是十一哥,我们注定是这样的人,从生下来那一刻起,所有事情都已注定,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我们只能是这样的人,并且已经是这样的人。怨天尤人没有任何用处,要怪就怪我们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会成为这样的人来消业吧。”

      再说那彤儿在屋外,突觉一阵尿意,便朝茅厕去了,偏巧不巧地碰见了唐举。唐举对彤儿这个小仆从十分上心,因彤儿生得水灵标致,今后给小商贾人家送去,该会得个不差的价钱。唐举叫住彤儿:“怎么不在房里伺候着?已经散了?”

      彤儿如实回答:“不是的老爷,是几位少爷让我在屋外候着,他们要说说话呢。”“哦,那你怎么不在屋外候着,这是要去哪儿?”彤儿小声答道:“如、如厕……”唐举笑着挥挥手说:“去吧”,目注着彤儿跑远后,他定定站了片刻,才提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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