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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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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步匆匆走了一阵,鸨母才觉得事不好办。
那无机,是以打杂身份住进柳全楼的,虽他生得惊为天人,到底男儿身,平日里深藏后院,客人见不到他,自己也就绝没想过无机会被相中。
再说鸨母内心中总对那无机隐着几分怜,见他眉目清淡,本分行事,话不多说却礼节周全,只与莺娘往来稍密,鸨母也便盼他过安生日子。
然收人钱财,必与人消灾。
恶人必须做得了。
笃笃笃敲无机的门,片刻后那位拥有天仙之姿的男儿出现在鸨母眼前,他身着青布衫,虽是一副酸窘扮相却丝毫隐不去姝丽半分,反而更显出一股清水出芙蓉的纯粹来。
“做什么呢?”鸨母心中正斟酌措辞,随口问道。
无机请鸨母入内,在鸨母未注意时,他无声一笑。“无事可做,看看天。”
“最近夜间天气多有变化,合条单褥已不能抵寒,幸亏你这里我准备得早,怎么,这几日没冻着吧?”
“多谢妈妈照顾有加,暖和得很。”
“天气一寒,则进补的食物该多食用,这两天伙食尚好?”
“甚好。”
“那便好。我知道这院子里大小事挺多,总要你忙,若吃得不好难免要累坏了身子的呀。”
“不,一点儿都不累。”
“累了你就与妈妈说,不打紧的。啊对了对了,莺娘镇日里客人多,冷落了你吧?”
“她得闲了总是过来关照的。”
“那我可放心了。”
你一来我一往,哑谜打了半天,鸨母估摸着该铺垫的已经都铺完了,暗自吸了口气说道:“无机啊,有一事……”她话还未说完,却只见无机面沉似水地对她说:“妈妈,您只管说客人在何处,我这便去。”
鸨母脸上一阵红白乱窜,对方太知事了,自己先前那些话,无一不成笑话。她干咳两声,“客人就在馥梅厢……”又看无机身上打扮,上不了台面,“这倒难了,这儿也没有男子衣装……”
“莺娘似乎有一件水色长衫,她总说过大了,式样也偏笨拙,不似女子衣,我大抵能穿。”无机不咸不淡地说。鸨母闻言心头大喜,立时起身去取,那双小脚如飞,没多会儿就回来了:“莺娘不在房里,却巧了这衣裳就搭在床沿儿上。”
无机轻轻接过衣裳,鸨母出门,对他道:“我先去馥梅厢照顾着。”
门被合上,无机脱下青布衫,以十分麻木的动作换上莺娘的衣服,穿毕,他看着那身静躺榻上的布衫,走了片刻神。
一路上的那些目光,无机早已见惯。
一路上心中的悲哀,无机也早就习惯。
只是没想到,会遇上莺娘。
“无公子,您这是……”莺娘简直不敢认他,又看了看,“这是奴家的衣裳么?”
无机笑了笑,说:“接客,借我穿穿。”
莺娘如遭雷劈一般。“……什么?”只两个字也梗了半日才说出口。
“莺娘姑娘,衣裳不一定能归还于你了,但是得了钱,我会还你一件。”说完,无机提脚走了,如芒刺在背,他知道莺娘在盯着他看。
莺娘胸中一股气横冲直撞,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怔了好一阵子,院儿里龟奴见了她,喊了她,她才蔫着回房。
再说无机。像是换了个人,他脸上微微带笑,风姿绰约,来到馥梅厢。“我进来了。”这么说着,他推开门进去,抬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前的柳雀。他心里想,哦,就是这位主么。不及眼梢看到柳雀身旁的人,登时一惊,声音却无波无澜,“这不是昨夜那位公子么。”
鸨母道:“可算是来了,二位公子爷爷等了好些时候了。”自己则走出去带上门。经过无机的那瞬间,她身形一晃,有些踉跄。
无机的眼波随着鸨母,从那二人,到门,再回到那二人身上。他暗提一口气,走到柳雀身旁,站着不动也不响。
柳雀没想到这个无机竟然长得这般漂亮,不由得对蒲生道:“你倒已学着许多了。”蒲生忙道:“不是少主想的那样。”
忽然间,无机一俯身子,脸贴到了柳雀双腿上,一双手摆在柳雀□□。
不管是柳雀还是蒲生,一时都震住了。
“你……你!”
正当蒲生张着嘴却不知能说什么时,柳雀已回过神来,他温和地挪开无机的手,又扶正他的身子,笑着说:“我不是为着这来的。”他看着无机的表情,心里猛地一寒,立时明白了蒲生之前所说的话。什么叫做 “做好了随时随地死去的准备”,此刻无机的眼睛里透露出的就叫做。
“不是?不是,又为何让我来。”无机轻声说,又笑了两声,笑声十分干涩。
“我家少主才不会,才不会对男子,”蒲生气结,思来想去说不出话,最后发出一声冷哼。
“好了蒲生,没事。”柳雀安抚,想了想,“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问问无公子。”
“不成。”蒲生斩钉截铁,“谁知他又会做出什么来。”
无机闷声站着,目光垂在地上,不理会那二人言语。
“先出去。”柳雀重复一遍。
“少主。”蒲生并没有未说完的话,他只是这么喊了一声,已将态度表达得清清楚楚,他不会出去,他不会容许自己走出去。
柳雀不悦,站起身来看着蒲生,蒲生虽没有迎向他的目光,却周身散发出一股倔强劲儿,只听柳雀沉默片刻,轻声一笑:“原本还替你担心,不想你早已将人性全学去了,了不得。”复又坐下身。
蒲生脸上发红,终是不发一语。
一直没说话的无机忽地抬起脸来,一张洁白面上嵌着的黑眸子黯淡无光,他像是乏了,又像是根本心不在此,只问了句:“二位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若是无事我便告退了。”
柳雀并不回答他,反而笑问:“敢问一句,今年多大?”
无机敷衍了事般:“多大呢,自己都忘了,许是二十二三。”
“这倒新鲜了,”柳雀像是看着什么珍稀玩意,“蒲生说的一点不错。”无机并不接话茬。柳雀也不在意,自说下去,“他道是,你对这尘世并无半分留恋,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可没想到你刚才会做出那样的事。”蒲生忍不住恨恨道。
无机身子一震,面色一僵,但很快调整了,仍旧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没多大力气似的轻声道:“我可是留恋得紧呢,又有女人投怀,又有公子送抱。啊,昨晚您不也在场么,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正是因为我昨夜在场,故而我敬你又怜你,谁知今日你竟没有半分昨夜的样子,言语举止轻佻不自重,真算是我瞎了眼。”蒲生激动道。
“什么敬和怜,我从未向你讨过,谁要?”
“你!”蒲生又被那无机呛得说不出话来,猛一转身对柳雀道,“少主?我们为何前来?是为着那个可怜人来,并不是为着眼前这个人来。由是我们继续呆着也没有意义,不如走吧。蒲生也记下了,以后万万不可随便同情人,这世间谁都是可怜的,谁又都是可恨的。”
柳雀正闲然喝酒,听完蒲生一番话,抬起弯弯的眼,脸上风平浪静:“很少见你说这么多话,更是很少见你动气,今夜倒是全了。不必这么急,无公子定是吃不准我二人什么用意,才不愿以真心示人,那么接下去,我们就好好说说为什么来这里,也好叫无公子消除戒备心。”
无机向他二人投去一瞥。
“看来无公子有些兴趣,”柳雀悠悠道,“小姓柳,名雀,当然,他人随便如何称呼我,我都没所谓,名姓不重要。这边这位从刚才就一直愤愤不满的,叫做蒲生,随我行南走北好多年,心善,镇日里话不多,今天例外。”
“我的名字二位早已知道,自身亦无可说之处。”无机道。
“不妨事,本来就是要说说我,还有蒲生的。我是商贾之家的二少爷,在家中我十足像个门客,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父母与兄长溺爱纵容,使我有了许多说好听些是风雅,说难听些是没用的兴趣,其一便是撰文。但是自小只见家中顶上天,一落笔就发觉实在没有分量,思源也枯竭得快,常常想写,却写不出东西来。有阵子时间为着这个,我很是苦恼,后来兄长一句话将我点醒,他说读书行路写文章是密不可分,我随即就决定游历天下,今年是我离家第六年。”见无机状似认真在听,柳雀歇了口气继续说,“接着是蒲生。不过,之后我要说的话,听来可能会显得荒谬。”
闻此言,无机与蒲生皆看向柳雀,不同的是,无机淡淡的,蒲生却惊诧不已:“少主!您这是……”
柳雀摆摆手,让蒲生平静下来:“那件事让外人知道是欠妥,但我已打算将无公子看作自己人,便无甚可隐瞒了。之前我不是也同你说过?”
蒲生便不做声了,脑海里浮现出柳雀先前说的——若是真有趣,我会想办法让他跟着我,自此路上也便多个伴儿。看来,短短的时间里,柳雀已认定无机是个“真有趣”之人,想要将他纳入麾下了。
“不知您有无听说过涾冼?”
“您指的是传说中物?”
柳雀点点头:“正是。”
无机说:“是听说过,但……”他纳闷地看着柳雀,并不晓得他此刻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只见柳雀促狭一笑,目光中有奇异的精光闪烁,声音却平平:“蒲生便是只涾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