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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一切都是暂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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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从车上下来。
她身着丝绸衬衫和驼色西装裤,长发盘在脑后,戴着一对椭圆金耳环,手里拎的是金扣Birkin。
从院门口到门铃前的几步路,女人走的气势万千。
程蓁给程颂发消息,让他待在房间别出来。
程颂说好,然后脱下拖鞋,蹑手蹑脚藏在了楼梯口,背靠着墙蹲下,偷偷侧过头看。
程蓁孤零零站在客厅,穿着宽松的绵睡裙,双手垂在身侧,整个人泄了力般颓丧,像一枝蒙尘的褪色假花。
女人进门后,轻车熟路坐到了沙发上。
“你好,小姑娘。”她语气和善问,“怎么称呼?”
“……我姓程。”
“我姓宁,程小姐,久仰久仰。”女人讲话有明显的ABC腔调,卷舌音很重。
闻言,程颂却是一震。
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哪里来着,姓宁,合照,定外是国外——想起来了,宁致远某个暑假发的朋友圈。
程颂有忽然喘不过气来。他蹲的脚有点麻,想调整下姿势,手却一个没撑住,划拉了墙纸一下,声音清晰可闻。
两个女人都朝他看去。
“这位是你侄子?”宁女士笑笑,“没想到这么大了。嗯,是个小帅哥,盘靓条顺的。”
她的生涩读音搭配上道地的成语,有种水饺蘸黄油的割裂感。
“小朋友,麻烦你给我们两个倒杯茶喝。”她伸手指了指西边的厨房,“用那套玫瑰骨瓷吧,没记错的话,被收在最上层了。”
程颂看了程蓁一眼,程蓁眼神空洞地点点头。
来到橱柜前,程颂垫着脚拉开柜门,里面还真有几套漂亮的金边茶具。
程颂端下那盒玫瑰的——明明是正大光明在拿,他却有种不适感,好像蜗居的小老鼠出洞偷大米一样。
泡好茶,程颂端到茶几上。
此时的两个女人依旧一个坐一个站。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一个小姑娘,进社会早,摸爬滚打到今天,不容易。”
“不过,大家毕竟都这么过来的,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
“坐嘛。”女人拍拍沙发,“站着很累的,坐吧。”
程蓁没有坐。
“从前所有,我既往不咎,我也不急着赶你出去,但是——”宁女士话锋一转,“你好像……还有点不甘心?”
程蓁一下子抬头看她,又很快挪开眼神,低声辩驳:“我没有——”
“你有。”宁女士神色轻松,重复道:“你有的。”
“昨天半夜,电话打了好几通了吧?”
“信息也发个不停,求这个求那个的,最后什么也没求到,挺让人心疼的。”
程颂微微睁大眼睛,喉咙口的唾液竟也变得苦涩。
女人笑了两声:“最后还不死心,发了两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自拍。搞什么呀,妹妹?”
程蓁的肩膀塌了。
客厅上空盘旋着焦灼的寂静。
“其实我也能理解。你最近刚开了个修指甲的小店,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是不是?”
宁女士从包里掏出一叠红钞,大大方方递给程蓁。
“喏,拿着吧。”她脸上是春风和煦,声音却隐隐发寒:“做人要自觉,程小姐是个聪明人,以后别做傻事了,好不好?”
见程蓁没动,她皱眉,催了句:“拿着吧。”
程蓁垂在身侧的手艰难地动了动,接着缓缓举起,举到一半时,女人却松手了。
红钞纷纷扬扬落下,果盘里,烟灰缸里,地毯上,沙发底……哪儿哪儿都是。
女人拎包走了。
汽车引擎声渐渐远去。程蓁蹲下身,一张张地开始捡,程颂快步下楼梯,蹲下帮着一起捡。
落地音箱的底座还夹了一张,程颂费劲巴拉伸手去够。
“他说他是单身。”
程颂手上一顿。
程蓁忽然道:“一开始,他是跟我这么说的。”
“后来,我……”
她哽住了。
程颂抱住程蓁。
程蓁肩头止不住地颤动,眼泪连串地往下掉,却哭的很安静,一点儿声没有。
程颂张嘴想说什么又作罢,吸了吸鼻子,也掉眼泪了。
压抑的抽泣声只响了一小会儿。他们得抓紧时间联系搬家公司。
里里外外忙忙碌碌,终于赶在傍晚前,货拉拉在一栋年事已高的步梯楼前停下。
这房子是程蓁废了一番力气找的,位置不算太偏,步行十五分钟有地铁,价钱还算实惠,但代价就是——老,破,小。
楼道里密密麻麻贴的是开锁和通下水道小广告,灯泡出散射惨白的光,将深蓝色楼道玻璃上遍布的蜘蛛网照的无处遁形。
程颂手拎行李箱,恍惚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房子租在二楼,搬行李倒是不费劲,但下水道反水味儿特别严重,洗发香波味掺杂着恶臭一波波从地漏往外冒。
扫地扫到一半,程颂实在忍不了,戴上两层口罩,表情麻木地继续扫。
厨房小的可怜,暴露在外的抽油烟管道好似一截透明的猪大肠,黑褐的油烟凝固在其内,靠近有浓重到令人反胃的油味。
程蓁拖地拖的好好的,忽然“哇啊啊”的叫出声,程颂跑去一看,只见一只干瘪的壁虎尸体被从冰箱后面拖了出来。
程颂用纸巾垫着拿去扔,手指尖触到尸体的那个瞬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咬着牙拿起来,却也“哇”的叫了出来——人家还没死呢。
开荒开到深夜,程颂身体和心灵都筋疲力竭,他打开吱嘎响的衣柜门,想了想,又关上。
衣服就放在行李箱里吧。
程颂暗暗发誓,他不会让自己和小姨住在这里太久的。
过渡,一切只是过渡罢了。
月色皎洁,洗漱完毕的程颂坐在矮小的书桌前,铺展开信纸,拔下钢笔笔帽。
很巧,这书桌桌面的图案也是玫瑰,大朵大朵的,较之茶具上雕刻的的粗糙狂放些,不过无论精致与否,它还是玫瑰。
桌脚有点不平,程颂在下面垫了几片小纸板,然后佝偻着背,一字一句写好了辞职信。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递出这封信的日子到了。
郑家。
经过每次家教都要路过的花境,程颂难得地停下脚步,驻足欣赏起被精心打理、层次分明的各类花草,蓝的紫的粉的白的高的矮的,叫不上名,但就是好看。
原来这儿的景色这么美。
程颂为自己平日的步履匆匆而感到一丝遗憾。
夕阳已至,辅导也接近尾声。程颂收拾好文件与试卷,郑重其事地和郑林恩讲了自己要离开的事情。
“老师马上就要毕业啦,毕业就要上班,上班的话,时间不允许,所以没有办法做辅导。”
“这么久以来,谢谢林恩认真听老师讲课,每次作业也完成的很好,还送给老师很多小手工。”
郑林恩眼睛红红地抱住他:“程老师,我不想你走。”
程颂心里不舍,伸手和林恩拉勾:“等林恩放寒假了,老师一定来找你玩。”
“又不是再也不见了。”程颂捏他脸蛋,“你想我就发消息,老师每一条都会回的。”
“可是……”郑林恩瘪嘴作势要哭。
程颂赶紧帮他擦眼泪。
又哄又抱了足足半小时,程颂才一步三回头的和林恩挥手告别,边走边做打电话手势。
管家说,林夫人今天去参加雕塑展了,要晚点儿回来。程颂想了想,觉得这段时间自己承蒙她照顾,还是当面把信递给她,再亲口道谢比较好。
于是,趁着时间还有余裕,程颂来到藏书室门前。
霍绎川说,他在这里等自己。
辞职的事,自己先前已和他说过,“要毕业”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霍绎川没有任何怀疑,还表示理解。
将手伸进口袋,程颂摸了摸那枚丝绒小盒子,确定其还在后,才推门走进。
藏书室很宽阔,书墙从地面攀至顶端,颜色各异高低不齐的书脊起起伏伏,堪称真正知识的海洋,蔚为壮观。
傍晚的霞光从整面彩窗洒进来,折射成温暖的斑斓色块,落在胡桃木地板上。壁炉已经点燃,空气暖洋洋的,隐约的风声被隔绝在这方安宁之外外。
火光跳动,霍绎川斜靠在壁炉旁的长椅上,一手撑着侧脸,已然沉入小憩。
平日里那股子矜贵与优雅悄然褪去,黑长的睫毛于眼睑处拓出浅淡的阴翳,他姿态舒展放松,眉心却微微拧着。
这是心里压着事儿呢。
程颂连呼吸都放轻。他缓缓走近,目光落在霍绎川腿间摊开的经济学著作上,是本大部头,看着怪沉的。
别把腿压酸了。
正欲俯身将书取走,可袖口一团突兀的红却攫住了他的目光。
哪儿来的?
程颂很快想起,自己昨天点了拼好饭,番茄牛腩饭加一瓶色素小甜水,打开盖子时才发现没盖好,漏了一袋子,匆匆忙忙擦干净桌面,却没发现袖口弄脏了。
倒霉。
程颂将袖口往后卷了两道,堪堪遮住了这块污渍。还不放心,他凑近又闻了闻,确定没什么怪味道后,才稍稍放下心。
将书轻轻抽出,程颂刚准备转身,手腕却蓦地被一道不容抵抗的力道扣住。
他身形一滞,回头正对上一双半睁的眼眸。
霍绎川的神色算是温和,嘴角甚至微微勾着,可灰绿的眼底却在瞬间结了层薄霜,叫人发自本能的想要退避三舍。
可眼前人并没有试图抽回手,也没有喊疼,只是任由他握着,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的融融笑意。
“是我呀。”
程颂软声道。
目光里的戒备顷刻间褪尽,霍绎川重新阖上眼帘,声音里是浓浓的倦意:“……终于来了。”
话音未落,长臂一揽,程颂被拉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嗯。”程颂笑着蹭了蹭他的颈侧,“让你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