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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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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三个鬼差顺着小玖所指的方向接着寻找亡魂的下落,而躲在烟囱后的我只能偷偷探出个脑袋来,因为自己并不知道他们三个会不会再折回来。小玖也站在院子里张望着鬼差们离开的方向,脸上的慌张和忐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这才意识到,她其实是一个极具天赋的表演者。
直至察觉到鬼差们已然走远之时,小玖才敢再次呼唤我的名字,可我依旧不敢作出回应,只因为自己无法确保他们不会再回来,小玖却说他们不可能再回来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小玖,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不是专程过来抓我的嘛,目的没达成又岂会善罢甘休?小玖告诉我,这人世间多的是不舍离去的亡魂,鬼差们的目标自然也就不只我一个了,所以他们大可以随便抓住一个,只要回去能有的交差就行!
如此说来,这又得是可怜了哪只亡魂成为我的替死鬼!
小玖以为此刻的我们应该动身前往某一家医院,毕竟那儿才是死神经常出没的地方,相比之下,在医院里寻找一只替我回黄泉的亡魂自然也要容易一些。我将信将疑地跟着小玖直奔了夷宁县医院的方向,一路上不停地询问她是否探查到附近有鬼差的气息,谁让她的嗅觉比我的灵敏呢,能者多劳嘛!有这个小家伙为自己保驾护航,我会觉得这一程便安心多了。
沐浴着阵阵冷风,我们穿梭在寂静的夷宁街头,琥珀色的街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不一会儿,天空中飘零起了细碎的雪花。在晚风的吹拂之下,我尽情地舞蹈,那些雪花便是我重金礼聘的舞台效果;一旁的小玖也在雪地里撒欢嬉闹,她的爪子在地面上描摹出了一个个好看的图案。不对啊,前几日不也下过一场雪嘛,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她被冻得直打哆嗦,甚至都不敢出门,怎么如今竟玩得这般尽兴?
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上的动作,满是疑惑地望着小玖问道:“你不冷吗?”
“不冷啊!如今这不都到春天了嘛!”小玖扯着嗓子回答我,却从未停止自己脚上的动作。
听到小玖这样说,我这才意识到立春之后好像真的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寒冷了,因为在街头罕见的几个行人已经将厚厚的羽绒服换成了毛呢大衣,可能,寒冷就快要过去了吧!
一路蹦蹦跳跳的我们终于在天亮之时赶到了医院,大抵是因为这世间并没有多少地方愿意留我的缘故吧,我下意识地直奔了太平间的方向。在走进去的前一秒钟小玖却拦住了我的去路,她问我打算何时离开人世间。我原以为她是厌倦了我,可小玖却说我一只亡魂本就不属于人世间,这是再过一个世纪都无法更改的事实,她以为与其每日过得这般小心翼翼,倒不如跟着鬼差们离去好了。
我当然也知晓回黄泉才是自己的归途,可不知为什么,如今的我硬是不想回去,不想忘却已有的记忆,更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朋友!
“你若是真舍不得我,那我就跟着你们一起去黄泉好了!”小玖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回到本属于自己的地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这一辈子。
“大可不必!”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小玖的话,“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搭上别人的一辈子,否则我将会因负罪感而内耗很久很久。”
小玖却说自己是开玩笑的,还说就算是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该为他而丢失了自我。我答应小玖说等她寻到了母亲之后我便离开,只因为自己不忍看着小玖独自踏上寻找母亲的旅途,谁让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呢!
一旁的小玖不屑地撇了撇嘴,没有迎合着我说“好”,也没有反驳说“不好”。
她并不希望我在冰冷昏暗的太平间里苟且,虽说这也是我的归宿之一,可那毕竟是无数往生者住过的地方,素来胆小的我又该做噩梦了。应小玖的要求,我去了急诊科的抢救室里躲避天日。这地方毕竟是医院嘛,大抵是死神经常出没的缘故,所以它对于出入人员的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保不齐里面就混有了一两只亡魂。
每过一会儿,急诊科就会不定时地进来一两个病人,当值医生接诊后开几项检查和抽血化验,等结果回报之后他们又会将报告拿给医生寻求一个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坦白说,我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可能是因为我骨子里就不喜欢医生这个职业吧,总觉得它是距离死亡最近的行业之一。
伴随着一阵救护车警报声音的不断靠近,有一张病床被推进了抢救室,还有两位穿着警服的人紧随其后走了进来。护士拉上了帘子将与本次抢救无关的人员隔离在外,一个实习医生拨通电话请了骨科的急会诊。窝在抢救室某个角落里的我百无聊懒地伸了个懒腰,看着几个白衣天使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同医务人员相比,我的确是一个大闲人。
沿着窗帘间的缝隙,我也成功地混进了抢救区域。躺在床上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男性,他佩戴着面罩吸氧,胯骨处用一块很宽的白布包住的,血染红了全层的白布;他的右侧胳膊上也包着白布,星星点点的血迹从里面渗了出来;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有撕裂的口子和轻微的擦伤……
守在抢救室的警察告诉医生,他是92年生人,今年30出头,是在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傍晚七点结束作业之后,工地上的电梯失控,他和另一个同伴从十米高的地方坠落下来,同伴当场丧命,他也被摔得浑身都是血。救护车上随行的医生对其进行了简单的清创包扎以达到初步止血的效果,及时连接静脉通路以达到补充体内液体容量的作用。在骨科大夫及护士的陪同下,病人被推到了影像科完成计算机断层扫描(CT)等相关检查,确认骨盆等多处骨折之后就被收进了骨科住院。
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一路跟着病床去了八楼骨科的重症监护室,一心想着要看他惨淡的结局,或者说我只是在期待医生下达死亡通知书的时刻。可如若真到了那一刻,这个世间便会再多一只孤魂野鬼。
在被送去重症监护病房之后,病床边的帘子都是拉严实的,就连房间门也被关了起来,而我就是在关门的前一刻跟进来的。护士在他的身体上连接了大大小小的医疗设备,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观察病人的情况。因病人骨盆骨折而无法直接导尿,他们请了泌尿外科的医生为其行了有创的导尿操作,负责操作的那个医生说这是耻骨联合上穿刺留置导尿。就在这时,科室里的电脑齐齐开始报警,护士说这是危急值的提示音,主管医生立即冲出病房查看检验结果,而我也紧跟了过去。电脑屏幕上的各项检验数值满是蓝色和黄色的底纹,有的甚至还是红色的,后面还写了一个“危”的字样;另一台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些影像检查结果,居然还能上下滚动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喵”的一声,这才发现了走到自己身边的小玖。我还正好奇呢,这都大半天没见着小玖了,她是去哪了?小玖却说她在一里外的工地上亲眼目睹了一场坠落事故,两个年轻人从电梯上跌落下来,血溅得到处都是,警察都去了呢!其中一个当场死亡,另一个人被白色的车带走了,小玖本想跟着车子看个究竟的,不料却跟丢了,所以她只好回医院来寻我了。
听着小玖的叙述,我便确信大家所了解的是同一起事故,而她口中的白色车子就是医院的120救护车。所以说歪打正着,小玖并没有跟丢他们!趁着值班医生离开办公室的功夫,小玖跳在了桌子上面,并依照我的指示用猫爪按着键盘的上、下方向键。我认真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CT结果,渴望从里面发现什么。
“安然,你能看得懂吗?”小玖一面扫视着电脑屏幕,一面问道。
“我又不是大夫,那肯定是看不懂的啊!”我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后继续盯着电脑屏幕,“不过我觉得这是人体的横断面,左右大致对称,所以就对比着看吧!屏幕上大多是黑色的阴影部分,还时不时会冒出一些亮白色的部分,只可惜那些亮白色的影像之上出现了不规整的断痕。”
小玖向我投来了钦佩的目光,说道:“虽然我不知晓你说得对或是不对,但我知道那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安然,我发现你很有当医生的天分……”
“别迷恋姐,姐只是一个传说!”我立即打断了小玖的话,可能是害怕她会说到自己的痛处吧!如今的我只是一缕孤魂,哪里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啊?若是真有天分的话,那也是成为一只孤魂野鬼的天赋!
这时,有两个身影从办公室处经过,小玖下意识的从桌面上跳下以后躲到了一旁的柜子后面。我在慌乱中回头,这才发现来者是那两位随行的警察,他们坐在办公室最中间的那两排桌子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同我一样,都是在迫切期待着这场意外的结果,至于这个年轻的生命能否成功被挽救,这似乎与我们并不相干,因为这不是我们主观意念就可以改变的事实。
“今儿才是正月十一,工人们就开始上工地了?”其中一个警察问道。
“春节还没过完,你我不也开始上班了嘛?而且还是得加班的那种。现在都十一点多了还要守在这里,看来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啊!”另一个警察靠在椅子的后背上伸了个懒腰。
“才三十来岁,多好的年纪啊!”
“这个春节还没过往呢,夷宁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啊?试问在哪个县城里,大年初四就接到了失踪人口的报案?十几岁的年纪就学着离家出走,现在的00后也太有‘想法’了吧……”
“这不就是老张接手的那个案子嘛?那姑娘还没找着吗?”
“那姑娘有胳膊有腿儿的,说不定早就离开夷宁了呢,哪儿找去?保不齐啊,她早就饿死在外了呢!”
“饿死倒不至于吧,毕竟现在无论干点儿啥工作都能吃饱饭,不过冻死倒是有可能的。”
“可现如今通讯设备这样发达的情况下,找一个人难道不是一通电话就能轻松解决的事情嘛?再者,现如今的年轻人应该没有不会用手机的吧?”
“也是!依着我们派出所近年来接收到来寻人的报案,大致可能分为两种:其一,被寻找的是一个上些岁数的文盲,智商方面可能也有所欠缺;其二就是故意离家出走的那一类人了。可不管是哪一种,找起来都比较费力气!”
……
两个警察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讨论着与他们并不相干的事情,却不知道此处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只白猫和一缕孤魂,更不会知晓我便是他们口中的“走失者”。我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两个,保不齐下一秒就会出手带走其中一个,谁让他们总在背后说我坏话的?而躲在柜子后的小玖似乎看穿了我内心的憎恨,立即拉着我火速地逃离了办公室。
“有猫!”一个警察尖叫起来。
另一个警察也惊讶道:“医院里怎么会有猫呢?”
为了不让更多人察觉到她的存在,小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藏在某个无人发现的犄角旮旯处,譬如楼梯拐角处。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打算回八楼的重症监护室一探究竟。至于小玖嘛,她也支持我的此次行动,只因为我们对这个年轻人的遭遇怀有一样的同情和惋惜。
等我返回监护病房的时候,看着两个身着白色工作服的医务工作者对病人进行加压输血,她们一面用力挤压着输血袋,一面盯着监护仪上的那几个数值,还时不时地瞥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人。心率134次/分,呼吸28次/分,血氧饱和度95%,血压87/49mmHg,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大抵就是医生们口中的“休克血压”。我虽不是医生,却能读懂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值,这是一件令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情。当然这并不是我在医学方面天赋异禀,而是因为在过往的很多个煎熬的日夜里,自己都是盯着监护仪的屏幕度过的。
心电监护仪的数值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成是危及生命,可在场的医护人员的表情却不再似方才那边慌乱不已,他们的言语之间我意识到目前病人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参与抢救的还有一个实习医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在见到病人情况渐渐好转之后,她才稍有功夫来捶一捶自己酸麻的肩膀,因为她的双手已经举了一个多小时的血袋。我原以为这个年轻人终于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可监护室里的护士却说这只意味着他的各项指标达到了能够被推上手术台的最低标准。
“啊?他还要被推上手术台啊?”
当我将这个结果告知小玖的时候,她同我的反应是一样的!被推上手术台并不是什么糟糕事,可最悲伤的是这个年轻人极有可能无法熬到下手术台的那一刻。我紧跟着他的病床走进了手术室,眼睁睁地看着他气息奄奄地躺在手术台上,一层层深绿色的手术单缓缓地落在他的身躯之上。坦白讲,这一刻我的心是无比慌乱的!在这无数层深绿色的手术单下面躺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是一位母亲的儿子,尚未娶妻,本该拥有最好的青春年华,可他极有可能会熬不过这一夜……我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随着监护仪上数值的上下波动,病人的情况也不断变化,手术室里的医生和护士忙前忙后,而我则坐在手术台一旁的凳子上静静地观望着眼前这一切。恍惚之间,我看到一个身影从手术台上走了下来,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因而我确信,他同我一样没有□□和声息,只是一缕魂魄,因为他的样貌也同那个年轻人一模一样。
“我是死了吗?”那缕魂魄揉了揉双眼向我走来。
“监护仪上的各项指标还在跳动,你还没有死,不过应该是快了。”我知道人类在死亡之前,魂魄会提前离开□□,虽说各项生命体征还在上下波动,可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这便意味着他将不久于世。
“所以你是来接我回黄泉的鬼差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后继续说道,“同你一样,我也是一缕孤魂,不久就会被鬼差抓去黄泉饮下孟婆汤忘却前世恩怨;可同你不一样的是,我是再看淡了人间冷暖才选择死亡的。”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他觉得轻生不仅愧对于关心着我们的亲人朋友,更对不起自己年轻的生命。他以为年少的我犹如夜空中正要绽放的烟火,应该拥有更加绚烂的将来,不该为一时意气而选择走向生命的尽头;他还表示自己殷切渴望着能够重新回到人世间。可我以为,一个小小建筑工人就算是搬一辈子的砖都不会赚到多少钱,而这份工作本身也是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既如此,为何还要回去受这份苦?
可他似乎并不认同我的看法,人生须臾数十年,我们更应该珍惜每一刻。他表示过往的三十来年从不曾认真思量过“生活”二字,如果自己有幸获得重生的话,他想踏踏实实地过完余生,毕竟自己的家人还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期盼着他平安归去呢!
“看看躺在手术台上的你,失去了右臂,胯骨粉碎性骨折,身上几处撕裂的口子……这样的自己,这样的生活,你还想继续吗?”我苦笑地看向了医疗废物堆里被截下来的右臂,企图劝退他想活下去的信念。
他却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说道:“失去一只手臂的你,注定不能再像是一个正常人那般生活,保不齐还会植物人一样永远都不会苏醒呢!这样惨淡的人生,当真有意义吗?”
无论我将他的结局说得如何凄惨,他始终都不曾改变自己想活下去的初衷,甚至都让我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感到后悔了。为了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便答应会去求鬼差们放过他,他也向我承诺说自己一定会努力挺过这道难关的。在偌大的人世间,我们都是最孤独的个体,为什么不能互相依靠呢?
“如果我真的有幸活着,你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家人吗?”正要转身回到手术台上之时,他却又回头看着我。
我朝着他摇了摇头,答道:“如果真的能重生,希望你不会记得曾见过我。”
他又一次向我承诺了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是一个悲观的人,从来都学不会如何转变角度去积极地看待某一个问题。可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始终热爱着自己普通且艰苦的生活,也无比渴望着能重新回到人世间,因此我并不希望他会记得我们所交谈的内容。生活赠予了我们不一样的经历和性情,也赋予了我并不快乐的灵魂,可我却始终奢望着能为身边人带来正能量。
看着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我便离开了手术室。我希望他能如愿活着,却害怕天不遂人意,所以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想为他尽力一试。
只是,他的天空还会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