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我变成了孤魂野鬼》五味茵陈

10、第十日

　　凌晨四点钟，离开手术室的我径直地去了楼梯间寻找小玖，其目的是想她设法帮我打探鬼差们所在的位置，毕竟她的嗅觉要比我灵敏的多。
　　小玖深深地吸了吸鼻子，说道：“如今的你确实应该避着点他们，否则就会被带回黄泉交差了……”
　　“其实，我是去寻他们的！”我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打断了小玖的话。
　　“你疯了？”小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自然知晓自己一定是疯了的，一贯畏惧身赴黄泉的我居然叫嚣着要去寻找鬼差们的去处。老实说，如今身为一缕孤魂的我远没有人世间安然的勇敢，十八岁的女孩会因为人生的不如意而选择一死了之，而我作为一缕孤魂却不敢面对属于自己的结局。我向小玖解释自己寻找鬼差的目的，我想说服他们不要带走手术台上的年轻生命，因为与我并不相同的是，他对平凡的生活充满了热爱。所以这一次，我想做别人的替死鬼。
　　过往的十八年里，我一直宿在安然的身体里，她亦禁锢了我的灵魂，合二为一的我们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可自打正月初三从群山之巅跃下之时起，我和安然就不再是相同了，我拥有她的模样和记忆，却再也不会被她的思想而左右了。安然并不喜欢这个世界，而我却惧怕黄泉的寂寥和漫天席卷而来的黄沙，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对人世间充满了不舍之情吧。只是我并不明白这般苦苦拖延时间又能换来什么呢？倒不如设法替旁人了却一桩心事，如此，我的存在才不算是毫无意义。
　　“可他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难道就是为了变成亲人的拖累吗？”
　　小玖不愧是我的猫咪，她的所思所想与我完全契合。在我们看来，如果不能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身边人，倒不如选择悄然离去；现如今那个年轻人就要成为家人的累赘了，为什么还不肯认命呢？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然而当事人并不这样以为啊，在他看来只要活着就会有机会，他有尚未完成的事情，指不定再努力一点就会离梦想更进一步呢，人们管这种可能叫做涅槃重生！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要想活着的话就自己去闯阎罗殿求情啊，为啥要牺牲你自己呢？”小玖依旧不赞成我自投罗网，“等等，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神经病啊！他92年的，我是一个00后；他就一个‘残疾人’，我不缺胳膊不少腿儿的。我会看上他？究竟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啊？”我不禁冷笑一声地看着小玖，心想这只猫的脑袋该不会是被驴踢了吧！
　　坦白说，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同情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是因为他同我一样在这个萧败荒凉的正月里发生了这般不幸的遭遇吗？还是因为他同我所喜欢的人有过相似的经历呢？可不论是哪种解释，都会让自己选择再多看他一眼，因为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小玖并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却还是选择了支持我的想法。我们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楼梯间，企图阻止鬼差带走正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只可惜直至天亮，我们都没有遇到任何一个鬼差。这使我困惑不已，平常逃亡的时候一晚上都能遇见好几拨鬼差呢，怎么如今我有事求他了，倒一个也见不了了？不过如此也不算是一件坏事，这也就证明此刻的他还活着！
　　天亮之前，为时六个多小时的手术总算是告一段落，我跟着他的病床回了医院的重症医学科（ICU）。从面部表情来看，他似乎只是稍稍有些累才睡着了的。然而，连接在他身上了多根管子，却显示着无法回避的严酷现实。或许，他还有着微弱的鼻息，可即便有，也被配置在他身旁那些维持生命体征的装置发出的声响所掩盖了。
　　我趴在病床前静静地端详着他的脸庞，清瘦的面颊，浓密的眼睫毛，我猜他的双眸一定很漂亮吧，只可惜自己从未见过他睁开眼睛的模样。白色被子底下压着的是被留置了数支引流管的躯体，他的左手和双脚都是被束缚住的，被截肢的右臂却再也不会听他的指挥了。我原以为此刻已经捱到手术结束的他便是是捱过最危险的时期，如今只需等他醒来就算是大功告成了。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凭借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撑危险系数更大的开胸手术，手术之后还得预防感染的发生。我听ICU里面的护士说，术后感染是最常见的并发症，更何况是这般大型的手术之后。
　　重症医学科的大门一直都是紧紧关闭着的，为了监护室里的重症患者能尽快恢复，ICU是不允许外面的人进来探望的，就算是在规定时间内探视也只有短短几分钟，而这一切的前提得是病人已经醒来了。在此之前，且不说是外面的人无法进来，已经沦为一缕孤魂的我甚至都没有办法走出这个大的特级监护病房，谁让它的门窗都是紧紧关着的呢，大抵是害怕死神会从窗户的缝隙里进来后带走其中某一个人吧！
　　许是昨天彻夜未眠的缘故，趴在病床前的我竟然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是被监护室里的说话声音所吵醒的。到底是谁这般胆大？竟然在ICU里闲聊啊，还能不能尊重一下躺在里面的这几位患者了。我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心想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否则都有些对不起自己了。可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怨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万分激动和欣喜若狂，因为躺在我面前的年轻人已经醒了！病床旁还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强忍着泪水鼓励病床上的人一定要坚强，可床上的年轻人早已泪流满面，他吃力地动了动嘴唇，我们却并未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本想轻轻触碰他的发梢，可缓缓伸出的右手始终无法触碰到对方的脸颊，显然，他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的确，此刻的年轻人已经醒了，却再也无法看见我了。
　　数分钟后，我趁机跟着方才进来探视的人一同离开了监护室，自然也看到了守在监护室外的其他人，父母亲人满是煎熬地期待着他好转的结果。听他们的意思，等年轻人的病情稍微平稳一些，便带着他们去云州市最好的医院做开胸手术，毕竟二级医院的医疗水平还是有局限性的。
　　“开胸手术是啥呀？是不是挺难弄的？是不是还得花很多钱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玖竟喜欢上了毫无征兆地蹲在我的身边，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问我几个问题，譬如今天。可我又不是医生，又怎么会知道开胸手术的复杂程度？不过他的父母都决定了要带着他去大城市里看病，想必这项操作并不简单吧！去云州做手术固然会花费许多钱，可人命关天，钱财什么的都只是浮云。
　　小玖接着问道：“那他们什么时候走？”
　　“问得好！你是觉得我会知道吗？”我极其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不过肯定不是今天，毕竟他目前的状况肯定受不起长途奔波的这份苦。”
　　“所以在这般离开夷宁之前，你要一直守在这里吗？”
　　小玖的这句话问在了我的心坎上，我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守在此处，亦或者说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又凭什么值得我耗费为数不多的时日去陪伴他的左右？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过另一只猫吗？”
　　午后，百无聊赖的我们坐在楼梯间里发呆，无所世事之际我也会八卦一下小玖的“私生活”。
　　一旁的小玖打了个哈欠后回答道：“我很喜欢母亲，也喜欢姐姐和二哥。”
　　我向小玖投去了万般无奈的表情，她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啊？因为我所说的喜欢的并非亲情！
　　在理解我的意思以后，小玖果断地点了点头，还提及了故乡秋峁邻居家的那只黄色小猫，她们常常约好了要肩并着肩躺在房顶在晒太阳。
　　我猛的从地面上跳了起来，尖叫道：“我想起来了，上次给吃饺子的时候，你还专门给人家留了些呢……”
　　“你小点声！”小玖在确认四周无人以后反驳道，“我那是好朋友之间的分享，懂吗？”
　　我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心想反正这些人类又不会察觉到我的存在，自然也不会将我趋之若鹜。
　　小玖反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她想知道我所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只可惜我并不愿提及这个人，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崇拜。纸短情长却难话家常，我也怕自己所掌握的词汇描摹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
　　也不知过来多久，困倦不堪的我坐在楼梯上打盹儿，一旁的小玖劝我小憩一会儿却遭到了拒绝，只因为我害怕鬼差们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带走ICU里的人。
　　小玖朝着我瞥了一眼，说道：“既然如此放心不下，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
　　“我的确答应了要帮他去死神那儿求情，可这只是出于同情，并存在别的情感。”我再三向小玖强调道。
　　“这一次，我可没说是你喜欢人家哈？”说罢，小玖摊了摊两只前爪，脸上写满了“与我无关”的神情。
　　我哑口无言。
　　小玖追问道：“那你喜欢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该不会是你为了留下来而随意捏造的借口吧？”
　　当然不是借口啊！我所喜欢的那个他是活生生的人，如今的他过得很好，纵然历经了万千辛苦，可他依旧纯真、美好，一直奔跑在追寻梦想的旅途中。所以说，他是我最喜欢的人，也是我最崇拜的人，因为他活成了我所憧憬的模样。
　　蹲在一旁的小玖认真地听我说起别人的事情，见我伤怀之际也会抚摸着我的手背。
　　“自己所在意之人生活幸福，这难道不是你的心愿吗？所以此刻的你又在纠结什么呢？你真正遗憾的事情不是他曾历经苦楚，而是在那个人最艰难的时候你却没能陪在身边，不是吗？”
　　虽然不愿承认，可小玖的确是一语道破了我的心思。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现在是十年以前，我一定不顾一切去寻他；如果现在躺在ICU里面的是他，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只可惜时光不会倒流，我们永远都回不到十年以前，躺在里面的也不会他。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回到了十年前，年仅八岁的我也没有去寻找他的勇气。如此，我只能怪自己不够勇敢了！
　　“安然，什么是喜欢呀？”小玖躺在地面上伸了个懒腰，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困了。
　　“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跟他一起吃饭、一块做事，想一直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就算是这世间有很多人对你产生过好感亦或者是向你表达过爱意，可你的眼里心里依旧只有他一个。”
　　小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继续追问道：“那你喜欢的人他也喜欢你吗？”
　　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因为他不认识我，又谈何喜欢？
　　“在这个人世间，应该也会有别人喜欢你吧？就是无关乎亲情的这种喜欢。”
　　我犹豫了，片刻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原来，我也是辜负过别人的人！在人世间的十八年里，的确有人向自己表达过喜欢之情，可当时的我以种种理由拒绝了别人的心意。后来的他还是会努力对我好，而我依旧会以各种缘由拒绝对方的好意。坦白说，我是一个害怕亏欠的人，总是因自己无法回应对方的感情而倍感自责，为了阻止此类事情的发生，我会拒绝所有的帮助和示好。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身边的人会觉得“追求我”是一件没有结果的事，可我依旧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你的情谊而已，因为我对你并没有男女之情。
　　小玖用两只猫爪支撑起了自己的脑袋，脸上全是困惑不堪的神情，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人类好麻烦啊，就没有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吗？”
　　两情相悦的感情也是有的，可那般美好的爱情是我不配拥有的。曾经辜负过别人的我算不上是一个好人，自然也配不上这世间的所有美好！
　　“不好，有鬼魂的味道！”
　　说话之间，小玖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她想凭借着自己灵敏的嗅觉发现点什么。
　　就在这时，楼梯口出现了第三个身影，他同我一样没有□□只是轻飘飘的一团，因而我确信这便是小玖所谓的鬼魂。
　　“我是死神，不是鬼魂！”他为自己辩解道。
　　小玖将两只前爪摊开来，在心里默默地吐槽道：“这又有什么区别？”
　　死神仿佛可以听得清小玖的内心所想，解释道：“鬼魂路过黄泉饮下孟婆汤，途经冥府，到达阎罗殿，再历经层层考核和选拔才有可能晋升为死神。当然了，每日路过黄泉的鬼魂不在少数，可惜并不见得有几只鬼魂成功越进我们仙班成为死神。至于她嘛，离开□□十日都未曾去黄泉报道的亡魂，大抵是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神’的吧！”
　　不是，你解释就解释嘛，又将话题扯到我身上干啥呀！通过死神的这番话让我明白了鬼魂也需要考试和竞争的，在这个众生皆“卷”的时代里，就连一缕魂魄都得紧跟时代的潮流吗？
　　恍惚之间，我感应到ICU里面传来了医疗设备报警的声音，大概是哪个病人的身体状况出现了变化吧！不知怎的，我的心脏紧紧地揪了一下，该不会是他吧？
　　眼看着死神的一只脚就要踏进重症医学科了，我赶紧拉住了他的胳膊问道：“等等！你不会是来接黎北的吧？”
　　黎北就是那个年轻人的名字，昨夜，我在输血袋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死神点了点头，可脸上却少了几分确信和底气。
　　咋还不自信了呢，难道你们死神在“抓人”之前就不核对一下受害者的名字嘛？再看看人家医生护士，在输血输液之前要再三核对病人的基本信息呢！同样都是与人类性命息息相关的职业，人家做得就比你们死神要专业得多……
　　听我这样贬低“死神”，他大约也觉得脸上无关吧！这才拿出了生死簿看了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黎北的名字。我再三确认了生死薄上的名字，却始终不愿相信这就是事实。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挺过手术了吗，为什么还要带走他？
　　我的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祈求道：“能不能不要带他走？他才三十出头的年岁，意外坠落本就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情，好在如今的他已经熬过手术时间了，为什么不能给黎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呢？真正该跟着你们离去的人是我才对，我已离开□□十日之久了，理应跟着你们回去。去无极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好，去阎罗殿永生永世做苦力也罢，我只求你们给他一个生还的可能吧！”
　　死神朝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是亡魂，抓你回去是鬼差的职责，而死神只负责带走那些尚在人世的魂魄……”
　　我不依不饶地跪在死神的面前，只求他能放黎北一条生路，给他一个生还的机会。终于，他答应我再给黎北一次机会，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逃过这一劫了，恰恰相反，黎北必须靠自己坚定的意志挺过这道难关。凤凰涅槃，这才是重生的意义。
　　望着死神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自己也应该离开了，离开黎北，离开人世间。
　　然而，小玖似乎并不希望我离开她，说死神都没有硬性要求我必须离开，可自己为何一定要舍下她呢？还说就算我真舍得离开她，也一定舍不得黎北。小玖这家伙，竟然会以黎北当作留住我的理由，殊不知我正是因为他才坚持要离开的。
　　生命是神圣的，我们应当尊重生命、珍惜生命。自打记事起，这句话便在我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我不曾因选择轻生的事而后悔，却始终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遵嘱执行的好人，尤其在见到黎北以后，我的负罪感达到了顶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拼了命想要逃离的人世间，也会是旁人万般祷告却求而不得的人生。
　　离开医院之前，我决定再去一次重症医学科。躺在病床上的黎北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病床前围着许多医务工作者，护士姐姐们忙前忙后地为他进行物理降温，一旁的医生盯着监护设备寻找病情恶化的原因。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我难掩失落。或许，每一个被收住在重症医学科的患者都是如此，他们躺在ICU里生死未卜，家人朋友们在那扇冰冷的大门外翘首以盼，扑面而来的却是一张张病危通知书。然而在命悬一线之际，黎北须得独自同死神作斗争以摸索一条重生之路，那个时候的他是孤单的，也是无助的！
　　可此情此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既不是治病救人的医者，无法为抢救病人出谋划策；也不是掌握生死簿的死神，不能为即将离世的人留有一线生机。我看着临床经验丰富的主治医师进行一系列的抢救操作，护士们遵医嘱抽血、输液和送检，然而自己却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尾，深怕自己的存在会妨碍到他们的抢救环节。我终于明白了，无能为力才是失落的源头。若有来生，我想成为一名医者治病救人；若有来生，我想勇敢地守护自己最爱的人；若有来生，我想帮助人类赶走病痛带来快乐……
　　可像我这样不愿遵循天命的亡魂，大抵是没有来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