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我变成了孤魂野鬼》五味茵陈

4、第四日

　　昨夜从抢救室离开之后，我便随意地寻了一间不大的房子住进去。人世间的房屋向来是不允许鬼魂出入的，而此处却任由我出入，因而我确信自己并没有离开医院。至于我为什么会选择离开抢救室，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吧！
　　我是一个不喜欢离别的人，甚至有些厌恶这样的场合。年仅二十八岁的女儿意外离世，得知噩耗的母亲因接受不了女儿的逝去而昏迷……当真是一幅母慈子孝的画面啊！只是这样温馨的场景非但不适合我，反而还会让我觉得百般不适。与其在抢救室外亲眼目睹着旁人因生死离别而备受煎熬，我倒不如找个无人的地方图个清静。
　　下楼后的我发现了一个大约三十平米大小的房间，里面没有丁点儿灯光，也听不见任何声响，最适合我这种“见光死”了！我轻飘飘的身体很容易便穿过门缝进入了房间，里面有两个约半人高的不锈钢柜子，它的中间是凹下去的，我纵身一跃坐在了柜子上面，顺势便躺进了凹槽里。奇怪的是，这柜子不宽不窄，正好够容纳我，而四周高出来的不锈钢挡板刚好没过我灵魂的高度。这床，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清晨的阳光从门缝里透了过来，百无聊赖的我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然后用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房间，冷清、安静，甚至还有一些瘆人。身处这般阴森的地方，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寒冷，甚至有些享受此处安逸的生活！
　　就在这时，我恍惚听到了一阵阵哀嚎声正朝此处靠近，一大清早的，这是要触谁的霉头啊？紧接着，房间的门便被打开了，两个身着白色工作服的男人推着病床走了进来，床上放着的是一只黑色的大袋子。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和一对夫妇，妇人的哀嚎一声胜过一声，身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也不停地用纸巾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我坐起身来上下打量着这三个人，总觉得他们有些面熟。
　　负责推着床的两个男人打开了黑色的袋子，躺在里面的竟然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女人，接着，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他们抬起袋子里的女人朝我所在的“床”上靠近。得亏我起身的速度足够快，否则就被这个女人压在身底了。站在一旁的我细细打量着占据了自己地盘的这个人，终于想起些什么。她就是昨夜那个年轻的姑娘，因子宫破裂而母儿俱亡，另外的三个人想必就是她的父母和丈夫了，也难怪我会觉得他们很是面熟。随着房门又一次被关闭，他们搀扶着年近花甲的妇女走出了房间。三人哭得撕心裂肺，而我也终于意识到了此处是什么地方。
　　“你怎么还不走？”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下意识地转身后我才发现自己身后站着的是一只魂魄，而她便是面前这具尸体生前的所有者。不对啊，这只鬼魂不是被她的爷爷接走了吗？
　　“无处可去，就借你的地盘落落脚。”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同是天涯沦落魂，互相关照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她先是瞪大了眼睛打量着我，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同为鬼魂，可我怎么察觉不到你有丁点儿的难过之意呢？‘死亡’二字竟然被你看得这般云淡风轻，当真是有些意料之外！”
　　“你倒是难过了，又能挽回什么呢？如今还不是一样躺在这冷冰冰的太平间里？”我不屑地撇了她一眼，“再说了，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有什么可惋惜的！”
　　可她并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个姑娘死在了青春恣意的十八岁。我向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说自己在人世间寻不到任何爱和真心，还说这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关心我，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可她似乎并不认同我的观点。
　　“你的父母亲人会在意你啊！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没有人会懂得母亲的这份辛苦。他们会因为你所取得的丁点儿成就而高兴许久，也会因为你的负面情绪而自责难过。在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们更在意你的悲喜……”
　　提及父母，姑娘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欣喜，可片刻之后，她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感伤，许是想起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了吧！她还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在今年秋季里就该上小学了，如今正处于最淘气的年纪。若没有这场意外，爱她的人会同她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若没有这场意外，她会和丈夫一生相守，白首不相离；若没有这场意外，她会陪伴父母渐渐老去，好让他们安享晚年；若没有这场意外，她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人……可意外终究还是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父母爱人以泪洗面，而她的生命也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八岁的某一个深夜。
　　我似懂非懂地朝着她点了点头，也许她说得是对的！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我的家人也是记挂着我的，只是从未向我表达过这种感情罢了。
　　姑娘告诉我，人世间是留不住亡魂的，在人间逗留时间超过三天的鬼魂就会被黄泉的鬼差抓去，一不小心就会被打入无极地域，那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因此，这世间并没有多少时间是真正属于二十八岁的她了，因此她想利用仅有的时间再走一走来时路。
　　既然如此不舍，那就好好同这个世间告别吧。至于我嘛，还是继续躺回另一张“床”上睡个回笼觉好了！
　　后来，我也有诸多问题想请教她，可惜我们却再未谋面。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咋这么多瞌睡呢？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坠落时摔死的还是瞌睡瘾发作而困死的？我揉揉睡意朦胧的双眼，看向了躺在一旁的姑娘，她面色惨白，嘴唇上看不到一丝丝血迹，果然是一幅“死透了”的模样。环顾四周，我并没有发现她的魂魄，大抵是已经出门了吧！我从床上一跃而下，决定出去走走！
　　傍晚的冷风自光秃秃的冰面上掠过，我顺着溪流沿岸一路向北飘去。来此处散步的远不止我一个，只不过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我却是游荡于人世间的一缕孤魂罢了。
　　“这么久未见，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循着声音，我看到了倚靠在河岸边栏杆上的那对男女。
　　女人瞥了一眼他，冷笑着说道：“你希望我说些什么？说我父母不同意再交往的事？还是说你答应了他们我们会分手？三年前的我，不止一次将自己的心事寄于这河畔的晚风，也希望它能向你寄去我的思念之情。我也曾无数次想过要带着你来这里散步，我们班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路向北，你会讲述你的曾经，我也会说出积压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如今倒好了，我们终于如愿在这里相逢，可‘爱你’二字我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看来，这又是一个凄惨的爱情故事。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我就像是一个吃瓜群众，心想：等见了小玖，我一定要把这件好玩的事讲给她听。
　　男人双手撑在栏杆上，眼睛下意识地躲避着女人的视线，说道：“我已年过三十，而你才二十出头，我大你整整九岁。你母亲说得不错，你有大好的青春年华和光明璀璨的将来，实在没有必要将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女人打断了他的话，“若你说是因为工作聚少离多、分居两地，我倒是可以依着你的意思选择分开，可你为什么要打着为我好的名义跟我提分手？”
　　“可最终决定好了要离开的那个人是你啊!你不接我的电话，甚至拉黑了我的联系方式！”男人满是不解看着她。
　　“你不够勇敢，因为你没有坚持我们的爱情，而我想要的却是被坚定选择。所以啊，请原谅我的自私！”
　　女人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晚风吹乱了她耳边的头发。这一刻，女人内心所有的苦涩倾涌而出，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水滑出，掠过了脸颊，最终滴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三年前，她喜欢上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三流演员，为了追星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科研梦想，转而成为了一名记者，付出诸多努力后的她终于走进了这个三流演员的视线里，也如愿成为了他的女朋友。那一刻，她也觉得自己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两个人一起努力追梦，一起赶通告，一起躲避私生……他们都以为会这样过完这一生，也曾想过要相守白头。可惜女孩的父母并不赞成这门亲事，年龄差距只是其一，二人聚少离多才是至关重要的原因。男人在女方不知晓的情况下答应了她的长辈会因一个合适的借口而分手，可女人还是知晓了这件事，她怪自己的男朋友非但不坚持他们的爱情，反而与长辈合伙儿欺骗她。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不接电话也不回微信。之后，女人同好友一起成立了杂志社，身怀六甲的她不仅需要照顾自己，还得应付好工作室的相关事宜。如今的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未婚先孕的事情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你同我分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同你的父母断了联系？为什么要生下那个孩子，又为什么不可能告诉我实情？为什么要创办杂志社，又为什么要同我合作……如此疲惫不堪的人生当真是你想要的吗？”男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责怪女朋友，更像是在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而自责。
　　女人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如今的你早已不是当年的三流演员，同你合作自然也是为了我们杂志社的前景，所以啊，我并没有那么高尚，所做之事也皆是被金钱所诱惑而已，毕竟这世上没有谁会和钱过不去啊？”
　　男人自然看得出她是在撒谎，这段时间杂志社的确帮他做了不少的宣传，只可惜他并不知晓对方就是自己深爱的人罢了，因为负责对接工作的都是杂志社的另一位创始人。女人同父母双亲断了联系，并不是想以此来要挟家人答应他们在一起，而是不想让父母因为自己未婚先孕的事而失了颜面。从女人决定了生下带有男人血脉的小孩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独自抚养他长大的准备，我想，这便是爱的力量吧！
　　当深秋的轻风穿过街巷，她提着塑料袋走在夷宁的街头，看着银杏叶零星散落，长街上满是银杏叶所铺就的淡黄色长卷，是否可曾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后悔？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只希望二人能无愧于心，重新选择他们的结局。
　　爱是什么？爱是灰色的，是你走后心的颜色；爱是什么？如果有你呢，我还可以想象出快乐。果然，人世间太多的痴男怨女都无法摆脱这个字的束缚。十八岁的我尚且不懂爱情的真谛，却也曾奢求过一段美好的感情，欣赏、理解、包容、陪伴、相依、相守……这便是世间最完美的爱情。
　　辞别了那对男女，我独自穿梭在夷宁的大街小巷，借着泛黄的街灯，我发现了不远处的垃圾堆旁那只小猫咪，此刻正在四处翻找着什么！
　　“小玖！”
　　听到我的声音后，她转过身来看向我。片刻后，她迈着大步朝我跑来。
　　“你去哪里了呀？我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再看看这满身的泥巴，我甚至觉得自己都要变成一只流浪猫了。”小玖扑进我的怀里哭泣着说道。
　　我这才留意到她满是泥巴的脊背和四肢，很难想象，成日里万般注重自我形象的小玖如今竟沦落得这般狼狈不堪。我用尽全部力气抱住了她，说道：“抱歉啊，若不是我，你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路是自己选的，流浪也是。更何况，当初可是我央求着你带我进城的！”明明小玖是受害者，却是她一直在安慰我。
　　我带着小玖继续往前走，并作出承诺了定要为她寻到一些吃食来填饱肚子。就在这时，小玖却猛地跳到了广告牌前的台子上，还用猫爪指着上面的纸张说道：“安然，上面的这个女娃娃跟你长得好像啊！”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片刻后又极其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她，答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
　　等等！我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广告栏里？我回到广告牌前又一次打量着自己的照片，“寻人启事”四个大字映入了我的眼帘，再看一眼最后的署名一栏，分明就是父母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啊！这是我父亲他们贴出来的寻人启事。果然啊，他们是爱着我的！”
　　可片刻后，我又变得失落起来。我宁愿他们并不爱我，也不会在意我的存在或者是离去，如此，我就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自责。可惜世事总是不能如愿，家人们四处粘贴寻人启事目的是寻找我的下落。
　　小玖一面用力地嗅着四周的味道，一面说道：“我怎么嗅到了鬼魂的味道？”
　　“这鬼不就站在你的面前嘛！”我再一次向她投去了无药可救的眼神。
　　“我说的不是你！”小玖纵身一跃跳下了广告牌，“安然，你快跑！”
　　此时，有两个鬼差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小玖却挺身而出将我护在了身后，还做足了同他们决斗的准备。
　　“安然，你父母已经报警了，不久之后他们便会相信你已离世的真相。再说了，身为一只亡魂的你已在这人世间停留了四日之久，早就已经坏了冥界的规矩……”鬼差们苦口婆心地劝诫我跟着他们回黄泉复命，甚至不惜用永世不得超生的代价来威胁我。
　　恍惚之间，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今晨，太平间里的那位姑娘告诉我，鬼魂可以在人间逗留三日，而我已经死了四日了，也难怪这些鬼差会急着将我带回黄泉。
　　“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许带走她！”小玖拼尽全力扑向他们，企图赶走这两个不速之客。
　　“你只是人世间的猫，为何要违背常理逆天而为？再说了，你都不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又怎知她不愿跟着我们离去？”两个鬼差是在责怪小玖多管闲事吧！
　　小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大抵是害怕我会怪她自作主张吧！
　　我终于鼓足勇气从小玖的身后站了出来，向他们两个恳求道：“能不能再多给我几日啊，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来得及做呢……”
　　其中一个鬼差瞥了我一眼，极不耐烦地说道：“你不是看淡了世事才选择自尽的吗？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他的一句话堵住了我所有的后路，是啊，我分明是看淡世间的情分才选择了自尽，如今舍不去又是什么？
　　最后，他们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而我也应承说等赴黄泉以后就会去无极地域。左右这人世间也没有什么是值得我再来走一遭的，能不能投胎重生真的重要吗？
　　与两个鬼差分别之后，我们继续穿梭在夷宁的街巷里。小玖垂头丧气地说道：“安然，你真的会离开我，对吗？”
　　我沉默着不说话，只因为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如今的我是一缕孤魂，在人间逗留本就是违背了天理常规，难道还能一直赖在人世间不成？终有一日，我会身赴黄泉看遍十里曼珠沙华，也会饮下一碗忘川之水忘却人世间一切爱恨。所谓人鬼殊途，猫鬼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和小玖注定不同路，难道还能期盼着一直同行不成？
　　走到一家小餐馆前的时候，我驻足后转过身来看向了小玖，说道：“你不是饿了吗？我带你进去吃点东西吧！”
　　“啊？可我们没有钱啊，人家能给吃的吗？”小玖不可思议看着我继续说道，“等等，你不会要去偷东西吧？”
　　“偷东西难道不是你们最擅长的事情，如今竟然反过来指责我？更何况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啊？反正我本就是孤魂一缕又不需要吃任何东西。”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脸上满是“干就干，不干就拉倒”的神情。
　　趁着老板娘不注意，小玖率先溜了进去，而我却不得不从后厨窗户的缝隙钻进去。此刻已经是夜晚十点多了，店里仅剩下三个客人在用饭，也正是这个原因，小玖才能更好地藏身于此。等店里客人悉数离开之后，老板娘清扫饭店之后也锁门离开了，这样一来，餐馆里就只剩下了我们，小玖这才开启了暴风式的吸入模式。很难相信，方才还义正言辞地说着自己从不干小偷小摸之事的小玖，此刻竟是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