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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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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命运会放过谁呢?
听到武月出事的时候,我还在自习课上百无聊赖的发呆,上一学期刚刚结束,新的年级要换教室,我抱着巨大的书箱子整整爬了两层楼才找到自己的位置,桌子上草稿纸上乱成一团,中间用圆圈圈住了两个名字。我甚至没办法做出什么反应,汗水流下来糊住我的眼睛,我连一张干净的纸都没有。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前一天我还以为我们要相依为命一辈子,现在却告诉我死亡的阴影已经毫不留情的包围住了我们。我看向桌子上那张纸,两个单薄的名字紧紧依靠在一起,这一刻那个圆圈不再是屏障,而像是一个墓碑,隔开的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围住的是无力抵抗的命运。
有一瞬间我刻薄的想,为什么2012年不是世界末日,为什么大家都还活着,如果我在那一天死去,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些痛苦,命运如此狡猾,在那一天凭空给了我一种活下去真好的错觉。
我逃了晚自习,跑到空旷的大街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在哪个医院,而我既没有带包也没有带手机,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连坐末班的公交都不够,我好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的恐惧感粘在我的鞋底,每走一步就响一下。我不想在大街上哭,可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淌下来,偶尔路过的人都奇怪的看着我,我只好又狼狈的走回学校。
浑浑噩噩熬到周末,我终于能到医院去看武月,她躺在病床上,护士正在给她扎针,我听见她小声的说谢谢。
她看上去和上次见面时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无法想象她会死,荒唐的想着会不会是医生看错了检查,病历上真的是她的名字吗?
我不受控制的想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我可以随便怎么哭泣,顶多在醒后收获一张湿透了的枕巾,我只要挑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晒干它,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人大概就是这样,知道没办法改变,就会选择逃避。
我看着武月的脸,从三岁开始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在我的眼前荡来荡去,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塞进嘴里的手指,想起六岁那年摔破的膝盖,十二岁我们手牵手站在讲台边上罚站,十五岁约定好以后要一起去看海。
我妈走的那一年我以为我已经流完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那时候我几乎每晚都睡不好,睡着了就做噩梦,武月就搂着我,把手塞进我的手心里。她的怀抱赶走过我的噩梦,可现在呢,病房的床太小了,挤不下两个人。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原来死亡是离我那么近的东西,好像只是招招手的功夫就来到了我身边。
我想抱住武月,可却无论如何也弯不下腰,眼泪不要钱似的掉下来。
武月病了很久,疾病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生命力。有时候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我每天每刻都祈祷着她留下来,可她总是看上去那么痛苦,病痛折磨着她,让她一天比一天的消瘦下去。
她变得那么瘦,躺在病床上像是童年时候被我扣在瓶子里的菜粉蝶。我们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对抗命运,可命运像扣在菜粉蝶头上的瓶子一样坚固,除非它大发慈悲的移开手,否则我们只能像菜粉蝶一样不断挣扎,最后耗尽所有氧气变得奄奄一息。
奇迹并没有出现。
最后的那一天,那一夜下着小雨。
我翘掉了课,没人管我。
医院的走廊上是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夹杂着各种盒饭发酵的味道,病房的墙壁上有难堪的黄色污渍,椅子好冷,我拉上帘子。
“周晴……”武月握住我的手,像好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小声在我耳边讲话,“我还是想埋在水井旁边,那棵桑树下面。”
我不想再在她面前哭,我们已经流了足够多的眼泪。她的身边已经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仪器,于是我摸了摸她的脸颊,她翘起的嘴角和鼻尖上那颗细小的痣,她握住我的那只手拉扯着我余下的生命。
“桑树下那么小,就那一块地方,你埋进去了,那我在哪里好。”
她看起来很虚弱,但还是坚持着回答我的问题:“你喜欢哪里呢。”
“不知道,我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定要知道对方最后在哪里,这样才好见面啊。”
“不如这样好了,” 我努力让自己可以说出完整的句子:“我就埋在咱们镇上的公墓里,那里比较好找,你记得要来找我。”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努力抬起手,小声的说:“好呀。”
然后武月闭上眼睛。
她睡着了。
没有人给她办葬礼,治病花掉了她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她的爷爷奶奶年龄也很大了,无法操持一场亲孙女的葬礼。
她爸据说还有一个弟弟,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直到我把骨灰从火葬场抱回来他也没有出现来看望一下这个早逝的侄女。
她的妈妈依旧没有回来。
也许她并不知道女儿去世的消息,也许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负担不起一张承载着过去的日子的车票,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武月最后的愿望也没能实现,市里搞新农村,要规划用地,那颗桑树被砍掉了。等到我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一个丑陋的树桩站在水井的旁边。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埋怨或者伤心,因为她一次都没有来过我的梦里找我。
她奶奶只好把她也埋在公墓里,占据小小的一块地方,我把捡来的桑树枝放在她的墓前,蹲下来的时候看见一只蚂蚁在她的墓碑上爬来爬去。蚂蚁知道什么呢?它什么也不知道,只会沿着刻在墓碑上的凹槽一直爬,在彻底记住一个笔画前忘掉,它永远不会知道这底下还躺着一个叫武月的人,她死了,可她原本并不想埋在这里。
公墓里没有阳光,也不可能有人说话,只有风一直呜呜的吹。
能怎么办呢,一切就这么残忍的发生了。
我没办法再去上学,没办法待在人多的地方,我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切都代表着已经死去的记忆,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让我想起她,想起我妈妈,想起我们在那里摔过跤,又在哪里爬起来,她的手在哪里牵过我,我爬上过哪棵树,树叶掉在她的脸上。
我也自己一个人去办了休学,走过了武月走过的路。
浑浑噩噩过了好久,有一天晚上,奶奶突然来房间里找我。
老人家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幼小的孩子,奶奶拉着我的手,她的眼睛已经浑浊了,哭起来就像干涸已久的湖泊突然下起了雨。她摸了摸我的手心对我说:“你爷爷死的时候,我也觉得这辈子没法过了。”
“我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见你爷,他坐在大石头上看我,我就冲他喊,我现在过的挺好的,用不着他操心。”
“一转眼你都那么大了,娃呀,活着的人不能再叫死了的人操心,咱们活的好好的,也就算他们也活的好好的了。”
奶奶的泪融进她的皱纹里。
“可怜的娃娃,老天不开眼,不是你们的错。”
我愣住了,奶奶粗糙的手塞进我的掌心,我流不出泪,徒劳的喘息着。老天不开眼,对此我毫无办法,我该恨谁?没人再实现我的承诺。她们都死了,留下我无能为力。
可我还活着,活着的人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重新去上学,一切好像重新开始,可是存在过的依旧存在,地球照样旋转。就那么按部就班的过了好多年,我考上大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奶奶也去世了,我从老家搬走,去到城市生活。
我大一时有一间经常去上课的教室,坐在第一排向外看时能看到一栋装饰着绿色玻璃的塔楼。每次看着那片闪着光的绿色玻璃,都会让我联想起在我小时候第一次去县城时看到的蓝色大厦,那时我拉着武月的手,玻璃大厦是比天空还要蓝的蓝色,看上去也比天空还要高,仰断脖子也看不到尽头。
于是我们手拉着手跑掉,跑到巷子里的两元店去,压的低低的门头下挂着叮铃作响的风铃,后来那个风铃挂在了我的房间门口,木质的门框上楔上钉子,风吹过来会发出和那天一模一样的清脆响声,再后来我上大学,风铃被我拆掉做成项链,悬挂在我的锁骨上方,再往下是胸膛和心脏。
我和武月简直是两元店里的女王。两个女孩像水族馆里的鱼一样游弋在不同的角落,把那些廉价的口红和镶嵌着亮晶晶水钻的发卡装进口袋。艳俗的粉色涂在嘴巴上,唇膏也要带上结块的细闪,我看着武月饱满的嘴唇,觉得她要比电视上的女明星还要漂亮。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那时候我们常想。什么时候能长大,把两元店的东西全部带回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每天带不同颜色的串珠手链去学校。
那个时候真的只能想到那么多,丢掉一只喜欢的唇膏已经是天大的事情。后来我坐公交车去医院看武月,街上蓝色的大厦已经拆掉,巷子里的两元店也换上更新更大的门头,不会再在屋檐下悬挂风铃,那些劣质的口红和亮色的水钻都消失了,漂亮的展柜里是叫不上名字的英文牌子,白色的塑料包装变成了规整的纸盒和亚克力板,价格也不再是两元,甚至不止是两位数。
世界变化的太快了,千禧年已经过去,明明我还很年轻,可那些记忆竟然已经变成遥远的不可思议的东西。
生病后武月的脸色总是很苍白,嘴巴也常常干燥的起皮,周末我在路上买了一支唇膏,拧开同样可以看见漂亮的细闪,涂上是那种淡淡的粉色,外壳也很漂亮,流畅的泛着光的样子。
我把唇膏带到医院送给武月,拧开盖子给她涂上,涂完她抿抿嘴。
“甜的。”
“干嘛,想吃糖了?”我把唇膏收好放进抽屉里,“做检查的时候要记得擦掉哦。”
“嗯。”她轻声细语的回答我,不知道是回的哪一句。
我的语气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心翼翼:“明天,明天我来给你带糖吃,好吗,你等我。”
“嗯,”武月看向我的眼睛:“后天也可以,大后天也可以。”
“我会等你的,周晴,每一天都可以。”
我又想流泪。
她总是这样看穿我。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懦弱又敏感,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我一边清醒的知道武月不过是在安慰我,安慰我每天都在害怕的一切,一边又可耻的想要逃避。可当我意识到死亡的阴影不止笼罩着一个人,当我浮在水面不可以呼吸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比我更痛苦,世界上痛苦的人那么多,每一秒都有人死去,我的眼泪在这之中只不过是水龙头里的最后一滴水。
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可为什么即使如此,我还是痛的受不了呢?
那么你呢?你也会感到疼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