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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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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武月决定离开家。
世界末日已经过去,可她依然决定去找她的妈妈。
她办了休学,一个人回去收拾行李。
我知道她对她妈妈的感情很复杂,如果她妈妈是因为没有钱或日子太苦离开她,或许还好理解一些,可问题就是明明日子还过的下去,现实的因素已经不能再成为阻碍,可她还是走了。武月想要找到她,问她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为什么要抛弃她。是对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感到不满吗?尚且年轻的母亲看着幼小的孩子挂在她的脚边,是否觉得曾经殷殷叫着宝贝的人也在一瞬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我是你的累赘吗?
这几乎成了武月的一种执念。
谁都可以不理解武月,只有我不可以。
我们是彼此的半身,在无数个夜里我们交换过眼泪,脆弱将我们紧紧绑在一起,将我们变得强大。
她不单单是去找她妈妈,她是去寻找自己。一辈子有那么长,没有一个答案的话人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但在几乎称得上是艰难的人生里,她依旧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有时候她善良的让我难以想象,如果我妈不明不白的抛弃了我,我肯定不知道会活成什么样子。
“你还会回来吗?”我拉着武月的手,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怕她说不,更怕她沉默,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她的离开简直比大白天莫名其妙丢了影子还让我不知所措。可我没有理由不让她走,她要去找她妈妈,我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离开呢?我也成天想着让我妈回来,如果我有她那样的勇气我也会去找我妈,我甚至比她还更容易,至少我知道我妈在哪儿。
武月叹了口气,她挣开我的手,强行捧着我的脸让我看她的眼睛,我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那么强硬过,我还以为她要跟我诀别,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只慌了一下,随后更加用力的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对我说:“我当然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还在这里等我。”
我哭的更凶了,我比学会吃饭更早的学会了等待,等奶奶干活回来,等我爸收心,等我妈回来看我。没有人知道一个承诺对我的意义,它太重了,沉甸甸的压在我的心口,告诉我不要害怕,告诉我我的等待一定会有结局。
我抱住武月,鼻涕眼泪把她的衣服弄的一塌糊涂,嘴里语无伦次的说着话。她只是沉默的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我的背,或者摸摸我的头发。
“我们说好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时间在武月走后变得很快,下雪的时候她依旧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在哪,更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邮件。第一场雪结束后我踩着新雪跑到镇上的网吧,收到了她寄给我的信,信里附赠着她的新地址。
我们互相通信,她在信里写她现在待着的城市冬天也会有红色的花盛开,说她打工的餐馆里老板总是会说关于海的事情。
“他们都说大海特别大,特别蓝,一眼都望不到头,看到大海就会忘记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海水是不是比我们村子里的小河还要清澈,但是周晴,如果有一天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海。”
我把这封邮件打印下来贴在了我的日记本上,郑重的写下一行大字“要和武月一起去看海。”
我人生第一次有了一个必须要实现的目标,我要好好学习,挣很多很多的钱,等到有一天坐上飞快的列车,离开这里和武月手牵手去看大的不得了的大海,把身后追着我们的一切都忘干净。
过年前我妈终于回来了,她涂上了很久不涂的口红,还给我买了一件红色的毛衣,我喜欢的不行,偷偷把还没撕下标签的衣服藏在被子里。大冬天她也出了一身汗,止不住的喘气,奶奶在厨房做饭把妈妈赶到堂屋里,不让她沾手。
吃完年夜饭我们一起守岁,奶奶早早去睡了,只剩我和我妈待在房间里。
电视上主持人说着喜庆的拜年词,外面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响,比白天还要热闹。我看出我妈的心思不在春晚上,她踌躇了半天,拉住了我的手。
“晴晴,妈跟你说个事儿。”
外面咻的一声炸开一朵五彩斑斓的烟花,我也一下子回过神来,继续写要发给武月的邮件,告诉她过年那天我妈和我说的话。
“武月,我妈说她想好了,要和我爸离婚,还说要把我带走到城里生活。”
我在信里告诉武月这件事,她说:你怎么想呢?周晴,你要多想想自己。
我不知道,我有点害怕。
我一直想让我妈回来,按理说我该高兴才对。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自己紧紧蜷进我妈的怀里,我妈抱住我,亲我的头发。
过完年她就走了,我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最后还是忍不住跑过去抱住她。
我妈揉了揉我的头发,叹了口气:“妮,我会来接你的,啊。”
过完年村里的人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武月难得的给我打电话,说她准备回来了。
“真的假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特别激动,抱着电话乱窜,电话那头武月的声音平稳的流出来:“嗯,快了吧,具体还得再安排安排,应该要不了多长时间的。”
“想我啦。”她在那边笑。
“当然!你不想我啊。”
“我也想你。”
“嗯……” 我犹豫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妈妈……”
“不找啦。”武月的声音轻轻的,夹杂着一些电流滋滋啦啦的噪音:“已经找过了,就那样吧。”
我想安慰武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武月轻轻的说没关系。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找到什么,上课时老师说过,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加重要。
总之她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现在她要回来了,我打心眼里高兴起来。
一切好像都在变好。
我在兴奋中度过了好几日,一心规划着未来。可能我从来都不是被命运喜爱的孩子,上天见不得我这么开心,我的计划书还没写到一半,先等来了我妈意外去世的消息。
她是猝死,在一个深夜静悄悄的就离开了,没有惊动任何人,警察在替她收拾遗物的时候还在她的手机上看到了下个星期回乡的火车票。
生活比电影还要突然,最烂的编剧也不敢这么写剧本,这一切像一本情节恶俗的小说,主角要在经历重大变故后觉醒,于是莫名其妙的献祭了我的妈妈,可我没有任何超能力,世界也根本不需要我去拯救,只是命运打了个喷嚏,就夺走了我心心念念的一切。
上天发现自己写错了情节,可它根本懒得再去动笔。
我在灵堂里抬起头,看见武月朝我跑过来。
她没有找到她的妈妈,我也失去了我的妈妈。我一直在哭,鼻涕蹭到她的衣领上,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吻了吻我的侧脸。
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个吻,她的嘴唇好凉,让我想起奶奶夏天浸在井水里的西瓜,或是农村夜晚惨白的月光,我的泪水流到她的嘴唇上,被她的吻所阻隔。
葬礼过后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噩梦,梦里我永远在等一通电话,接通后对面却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久听筒里传来呜呜的哭声,我崩溃的挂断电话,才发现哭的人原来是我自己。
武月一直陪着我,通常我们也不说话,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是没什么话可讲。我们一起去上学,因为休学的缘故,她比我低一级,在学校门口我们就分别,放学再一起回家。
回家时会经过一片大坝,坝子旁是青黄不接的草地,没有人打理,乱乱的长成一团,我们就坐在那片杂草上,一起看圆圆的太阳从坝子的那一头落下去。
我靠在武月的肩膀上,问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武月总是对我笑:“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看海吗。”
我沉默着抓紧她的衣服。
日子像从前一样流水一般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