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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速之客 ...

  •   灵乡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带着草木清气的凉意。
      谢迟盘膝坐在竹舍外的石阶上,膝头横着“鹤唳”,指尖却并未落在弦上,只是虚虚悬着,目光投向溪畔寒潭的方向,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
      他脸色比昨日更差了些,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
      宋盅端着新煎的药从灶间出来,浓郁的药味在清冽的空气中弥漫开。
      他将碗放在谢迟身侧的石墩上:“前辈,药好了。”
      谢迟的目光收回来,落在墨黑的药汁上,没有动,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宋盅在他旁边蹲下,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前辈,昨夜……那琴声?”那空灵孤绝的韵律仿佛还在耳畔萦绕,绝非寻常。
      谢迟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鹤唳”冰冷的琴身,声音低沉:“‘招引’之音。”
      “招引?”宋盅不解。
      “一柄琴的名字。”谢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琴音所至,心魔自扰。昨夜……是警告。”
      他并未解释警告来自谁,又针对何事,但目光再次投向寒潭时,那份沉郁更重了几分。
      宋盅心头一凛。
      警告?
      针对谢前辈?
      还是针对那块“云墟”残片?
      亦或是……灵乡本身?
      他顺着谢迟的目光看向那幽深的潭水,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天光和山影,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死寂。
      昨日谢前辈咳血的画面再次闪过脑海,一种莫名的焦灼感在宋盅心中升起。
      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
      “前辈,”宋盅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谢迟,“那‘云墟’,是否与您的伤有关?寒潭之下,是否藏着您需要的东西?或者……危险?”
      他问得直接,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勇气。
      谢迟终于转过头,深潭般的眸子对上宋盅的视线。
      那目光锐利,仿佛要将少年看穿,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并未动怒,只是缓缓道:“你可知,‘云墟’二字,在百年前,意味着什么?”
      宋盅摇头。玄清宗的杂役生涯,接触不到这等秘辛。
      “那是传说中,离天最近的地方,也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谢迟的声音平缓,却字字千钧,“它曾是一个宗门的圣地,供奉着据说能沟通天地的神物。后来,那地方崩塌了,连同那个宗门一起,沉入了虚无。那场崩塌,撕裂了天地间的许多规则,留下了许多……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的伤,是旧疾,与‘云墟’的遗迹纠缠不清。至于那寒潭之下……”
      他话未说完,目光陡然一凝,锐利如鹰隼般射向竹舍前方的山谷入口方向。
      几乎同时,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如同温煦的春风,穿透了灵乡的薄雾,清晰地传了过来:
      “谢公子好耳力!隔着这么远的风声水声,竟也能察觉我这不请自来的俗客。看来这灵乡宝地,果然养人呐!”
      宋盅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山谷入口处,一人长身玉立,身着月白云纹锦袍,腰束玉带,手持一柄玉骨折扇,扇坠是枚温润的羊脂白玉。
      他面如冠玉,眉眼含笑,唇角天然上扬,带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温雅气度。
      正是数日前在荒驿石俑之战后,邀同行被拒的捉鬼师——贺纪。
      “那人过来干嘛…?”
      他步履从容,仿佛在自家花园漫步,无视了山谷中隐隐流转的排斥气息,径直朝着竹舍走来。
      目光在宋盅身上一扫而过,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最终落在石阶上端坐的谢迟身上,笑容加深:“一别数日,谢公子风采依旧。只是这灵乡幽谷,似乎比上次来时,更添了几分……隐忧之气?”
      他意有所指地轻轻嗅了嗅空气,仿佛真的闻到了什么。
      谢迟缓缓站起身,身形依旧单薄,却挺直如松。
      他将“鹤唳”负于身后,面色沉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戒备。
      “贺公子倒是好兴致,这穷山恶水之地,也能三番两次寻来。”
      声音平淡,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诶,谢公子此言差矣。”
      贺纪摇着折扇,笑容不变,已在距离两人丈余处站定,目光扫过竹舍檐角那盏幽幽的碧磷萤灯,又落回谢迟脸上,“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谢公子这般人物在此隐居,此地便非穷山恶水,而是洞天福地了。在下心向往之,自然要厚着脸皮再来叨扰。”
      他话说得漂亮,姿态也放得低,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
      宋盅警惕地盯着贺纪。
      这人看似温雅无害,但荒驿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此刻精准寻到灵乡的手段,都绝非等闲。
      他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隐隐挡在谢迟侧前方,手腕上的“流云缚”悄然滑落掌心,带着微凉的触感。
      贺纪似乎并未察觉宋盅的小动作,或者说并不在意。他目光转向宋盅,笑容温和:“这位小兄弟也在?上次荒驿飞石碎心,身手之利落,眼力之精准,可是令在下记忆犹新。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宋盅。”宋盅简短答道,语气带着生硬。
      “宋盅……好名字。”贺纪念了一遍,赞许地点点头,仿佛真心实意,“在下贺纪,见过宋小兄弟。”他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目光却再次转向谢迟,笑意微敛,多了几分探究的认真,“谢公子,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此次冒昧前来,实非为赏景叙旧,而是为求证一事。”
      谢迟眼神微动,静待下文。
      贺纪合拢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目光扫过谢迟负于身后的古琴,缓缓道:“数日前,荒驿之中,闻公子一曲清音,退那石俑凶戾之气。那琴音孤绝高洁,非是凡品。而昨夜……”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在下于百里之外,竟又闻得一声琴音,清越空灵,直透神魂,名为‘招引’。”
      他上前一步,直视着谢迟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鹤唳’与‘招引’,百年前曾为云墟境镇境双琴。鹤唳主杀伐,招引主清心。双琴同奏,可定乾坤,亦可……乱阴阳。”他紧紧盯着谢迟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谢公子身负‘鹤唳’,又闻‘招引’之音在灵乡响起……在下斗胆一问,昨夜抚琴示警者,究竟是何人?此地,又与那早已崩塌的云墟境,有何关联?”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贺纪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宋盅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云墟境镇境双琴?“鹤唳”主杀伐,“招引”主清心?昨夜那空灵的琴音竟然是“招引”?而且……就在灵乡?他猛地看向谢迟,心脏狂跳。
      谢迟的神色依旧沉静,仿佛贺纪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绷紧,透出青白的颜色。
      他迎视着贺纪锐利探究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结了冰的溪流:“贺公子见闻广博,令人钦佩。只是,传说终究是传说。谢某不过一介山野捕妖师,偶得此琴,不知其来历。至于昨夜琴音,或许是山精野怪作祟,或许是贺公子路途劳累听岔了。”
      “此地清幽,唯愿避世,与那劳什子云墟境,毫无瓜葛。贺公子若无他事,请回吧。”
      他下了逐客令,语气斩钉截铁。
      “毫无瓜葛?”
      贺纪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却并未动怒,反而透出一种洞悉的锐利。
      他再次展开折扇,轻轻摇动,目光却如同实质般扫过竹舍、溪流、寒潭,最后定格在谢迟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谢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贺纪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若此地真与云墟境毫无瓜葛,那这山谷之中,为何弥漫着如此浓郁纯净的地脉灵气?这溪畔寒潭之下,又为何隐隐透着……一丝与那云墟崩灭时泄露的‘墟煞’同源的气息?”
      他折扇轻点寒潭方向,“若谢公子真不知‘招引’何在,那昨夜那一声直叩心扉的示警之音,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这灵乡的山石草木通了灵,自己会抚琴不成?”
      他每说一句,宋盅的心便沉一分。
      地脉灵气?
      墟煞?
      贺纪竟然能感知到这些?
      他说的……是真的吗?
      寒潭底下,藏着云墟崩灭时的邪气?
      那谢前辈……
      谢迟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宋盅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震动与……杀意?
      那杀意冰冷刺骨,虽然只是一瞬,却让宋盅遍体生寒。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的“流云缚”,绷紧了身体。
      贺纪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并不在意那瞬间的杀意。
      他反而上前一步,距离谢迟更近了些,脸上的笑容重新浮现,带着一种奇异的真诚与深意:
      “谢公子,在下并非存心窥探,更无意搅扰清净。只是这‘墟煞’非同小可,一旦爆发,祸及千里。云墟境虽崩,其遗祸却如附骨之疽。我辈中人,既有所觉,岂能坐视?那‘招引’琴音示警,或许正是契机。”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谢迟。
      “在下此来,是诚心求教,亦是……寻求合作。或许,我们能找到彻底解决这隐患的方法,还此地,也还谢公子一个真正的清净?”
      合作?
      宋盅愕然地看着贺纪。
      这个人,前一刻还在咄咄逼人地揭露秘密,下一刻又摆出合作求教的姿态?
      他到底想干什么?
      谢迟沉默着,山风掠过他青色的衣袂,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眼底深处风云变幻,复杂的情绪激烈地交锋着。
      警惕、抗拒、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还有深埋的痛楚与沉重。时间仿佛在沉默中凝滞,只有碧磷萤在远处无声地明灭。
      宋盅屏住呼吸,目光在谢迟和贺纪之间来回逡巡,掌心因为紧握着琴弦而微微出汗。
      他知道,谢迟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很多事情的走向。
      终于,谢迟缓缓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他看着贺纪,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贺公子所言,危言耸听,谢某闻所未闻。此地清净,不劳外人费心。请回。”
      依旧是拒绝,语气却比之前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深沉的疲惫。
      贺纪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敛去。
      他定定地看了谢迟几秒,眼神深邃难测,仿佛要穿透那平静的表象,看到其下汹涌的暗流。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也罢。”
      贺纪收起折扇,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雅的面具,只是眼底深处再无半分笑意。
      “是在下唐突了。谢公子既执意如此,在下也不便强求。”
      他后退一步,姿态依旧从容优雅,目光却再次扫过寒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只是,还望谢公子……多加珍重。那东西,不会永远蛰伏。”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走去,月白的衣袍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直到贺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谷入口的薄雾中,紧绷的空气才骤然松懈下来。
      宋盅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连忙看向谢迟。
      谢迟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他,望着寒潭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孤寂,甚至……有些佝偻。
      他抬手掩住唇,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前辈!”宋盅心头一紧,几步冲上前。
      谢迟摆摆手,示意他别靠近。好一会儿,咳声才渐渐平息。
      他放下手,指缝间赫然带着刺目的暗红。
      他看也不看,随意用衣袖擦去,声音沙哑得厉害:“收拾一下。”
      宋盅一愣:“前辈?”
      谢迟转过身,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上还残留着血迹,眼神却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不再看宋盅,目光投向远方连绵起伏的莽莽群山,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去云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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