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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竹舍夜话 ...

  •   灵乡的夜气带着浸骨的凉意,无声地漫过竹舍的门槛。
      檐角悬着宋盅白日里用碧磷萤做的灯笼,幽碧的光晕在门前石阶上晕开一小片朦胧的星海,勉强驱散了些许深沉的黑暗。
      白日溪畔那惊心动魄的虫暴与手中“云墟”残片的冰冷触感,在寂静中似乎也变得遥远模糊起来。
      竹舍内,灯火如豆,光线昏黄。
      谢迟盘膝坐在竹榻上,双目微阖,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几乎与身上半旧的青衫融为一体。
      他的呼吸轻浅,唯有搭在膝头“鹤唳”琴身上的指尖,微微屈着,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力道,仿佛这冰冷的乌木是他维系清醒的凭依。白日里强行催动灵力抚平虫潮,又强压着翻腾的气血,此刻松懈下来,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脏腑间针扎似的隐痛便如潮水般反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微光下闪着湿冷的亮。
      宋盅轻手轻脚地将一碗刚煎好的药汤放在榻边矮几上。
      浓重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混合着竹木的清冽气息,竟奇异地冲淡了夜的清寒。
      他瞥见谢迟额角的汗,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一块干净的素帕,小心地靠过去,想替他擦拭。
      指尖尚未触及皮肤,谢迟紧闭的眼睫倏然掀起。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骤然睁开,里面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只有一片近乎凝冰的锐利警惕,瞬间锁定了近在咫尺的宋盅,目光如无形的锋刃。
      宋盅的动作猛地僵住,连呼吸都窒了一瞬。
      “这是谢前辈吗……变得我有些不认识了……”
      那眼神太过陌生,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仿佛白日里那个会因他笨拙的萤火灯笼而唇角微扬的前辈,不过是一场幻梦。他手中的素帕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空气凝滞了片刻。
      谢迟眼中的冷锐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重又归于那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倦怠的平静。
      他微微侧头,避开宋盅伸过来的手,声音沙哑:“不必劳烦。”
      宋盅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将素帕放下,端起药碗:
      “前辈,药……趁热喝了吧?”
      碗中墨色的药汁散着袅袅白气。
      谢迟的目光在那碗药上停留一瞬,旋即移开,投向竹舍外那片被碧磷萤灯点亮的夜色深处,沉默片刻,才道:“放着吧。”
      宋盅依言放下药碗,心中却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这位谢前辈的心思,比灵乡终年不散的雾气还要难以捉摸。
      他踌躇着,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竹舍里显得有些突兀:
      “前辈,白日里那青铜碎片……‘云墟’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些虫子,怎会突然就发了狂?”
      冰冷的残片触感,铺天盖地惨绿光潮带来的窒息感,依旧盘桓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谢迟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手,指尖在“鹤唳”琴身侧一道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陈旧伤痕上,极轻地抚过。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昏黄的灯火在他清癯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那残片……沾了不该沾的因果。至于碧磷萤,”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简陋的竹壁,望向溪畔寒潭的方向,“生于地脉灵气交汇的至纯之地,对污浊邪气最为敏感。
      一丝一毫的侵染,便能引动其本源戾气,化祥瑞为灾劫。”
      “污秽邪气?”宋盅心头一紧,立刻联想到那深不见底的幽潭,“是那寒潭里的东西?”
      谢迟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天地灵物,自有其运行的轨迹。不扰则安,妄动则乱。”他重新闭上眼,眉宇间的倦色更深,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耗费心力,“你今日……应对尚可。临危不乱,是立身保命的第一要诀。那根‘流云缚’,既然拽下了,便留在你身边吧。”
      宋盅一怔,下意识探手入袖,指尖触到那根冰凉坚韧、非金非丝的琴弦。
      原来谢前辈早已洞悉他情急之下的小动作。
      一丝赧然混着被默许的雀跃悄然爬上心头。
      见谢迟已闭目调息,显然无意再谈,宋盅便也识趣地噤声。
      他默默退到竹舍角落,那里铺着一层厚实干燥的茅草,是他临时的床铺。
      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学着谢迟的样子盘膝而坐,从袖中取出那根“流云缚”。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他精神微振。
      白日里谢迟抚琴退魔的景象再次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那并非蛮力的碾压,而是音律与灵力精妙入微的掌控,是力量与韵律臻于化境的交融。宋盅屏住呼吸,心神沉静,指尖小心翼翼地模仿着记忆中谢迟拂弦的韵律,极其轻微地拨动了指间的琴弦。
      “叮……”
      一声极其低微、细若蚊蚋的弦鸣在寂静的竹舍内响起。
      没有灵力灌注,这声音自然引不动任何波澜,但宋盅却敏锐地感觉到,指下的琴弦随着这声轻吟,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眠的活物被轻轻触碰,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回应。
      他心头一跳,连忙停手。
      抬眼看向竹榻方向,谢迟依旧闭目,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并未察觉。
      宋盅松了口气,却不敢再试。
      他将琴弦仔细收好,重新贴身存放,感受着那微凉的韧劲紧贴着胸膛的皮肤。他躺倒在茅草铺上,望着竹舍顶棚粗糙的纹理,外面碧磷萤灯的光芒透过缝隙,在黑暗中投下点点摇曳的碧绿光斑。
      谢前辈袖中那块包裹着“云墟”残片的素帕,指尖抚过琴身旧痕时那份难以言喻的沉重,还有那句“沾了不该沾的因果”……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在他心底缓缓扩散开去。
      夜,沉得更深了。
      竹舍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交织着竹舍外风吹过古老林木枝叶的低语。
      灵乡的萤火依旧在夜色中温柔地明灭,仿佛白日那场惊心动魄的狂澜从未发生。
      然而,沉入深潭的秘密,缠绕在少年指尖的冰凉琴弦,连同谢迟闭目调息时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都在这片看似安谧的夜色里,无声地酝酿着未来风暴的雏形。
      它们蛰伏着,等待着被唤醒的契机。
      宋盅在茅草铺上辗转反侧。
      白日里强行压下的疑惑,此刻在寂静中如野草般疯长。
      谢前辈的讳莫如深,那残片带来的不祥预感,以及他自身对那根“流云缚”近乎本能的亲近感,都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忍不住再次看向竹榻上的身影。
      谢迟依旧维持着盘膝的姿势,只是原本搭在琴弦上的手,此刻已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更轻浅了些,眉头微蹙,即使在睡梦中,那抹沉郁也未曾散去。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过于清瘦的轮廓,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宋盅喉头有些发堵……
      他想起雪地里那咳着血将他背回来的脊背,想起荒驿石俑前那力挽狂澜却摇摇欲坠的身影。强大与脆弱,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在谢迟身上诡异地交织着,让他既敬畏又莫名地揪心。
      “前辈……”宋盅在心底无声地唤了一声,终究还是按捺下所有的疑问,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他需要力量,迫切地需要。
      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
      至少,不再成为拖累。
      接下来的几日,灵乡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却又隐隐有些不同。
      谢迟并未再提离开之事,他的身体似乎需要更长时间的休养。
      每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竹舍内静坐调息,偶尔会走到篱笆边,侍弄那几株形态奇特的兰草,动作缓慢而专注。
      只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咳嗽也并未停止,只是被他强行压抑着,化作几声沉闷的短促喘息。
      宋盅则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汲取着所能接触到的点滴。
      他主动包揽了所有力所能及的活计:劈柴、生火、去后山采摘野果和辨识一些谢迟指点过的、可入药的普通植株。
      他尤其勤快地练习着谢迟最初丢给他的那套粗浅引气法诀。
      每一次盘膝坐下,尝试引导体内那微弱的气息在经脉中艰难穿行时,宋盅都会格外珍视地将那根“流云缚”缠绕在右手手腕上。
      冰凉的触感仿佛能让他心神更加沉静。他不再轻易尝试拨动它,只是感受着它的存在,如同感受着一份无声的期许。
      有时,他会在练习的间隙,偷偷观察谢迟侍弄花草的动作。
      那双手,骨节分明,苍白得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的血管,抚过兰草叶片时却异常稳定。
      宋盅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手上,想象着这双手如何在“鹤唳”琴弦上翻飞,奏出抚平狂潮的仙音。
      “根骨是块璞玉……”
      谢迟那日探查他伤势时的话,时常在宋盅耳边回响。
      这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支撑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运行那枯燥的法诀。
      每一次气息在体内多运行一分,那份渴望便灼热一分。
      偶尔,谢迟心情尚可时,也会指点他一二。
      言语依旧简洁,往往只有寥寥数语,却总能切中要害,让宋盅茅塞顿开。
      “气行如水,遇石则绕,遇隙则渗,强冲则溃。”
      谢迟看着宋盅又一次因强行引导气息冲击滞涩之处而憋得满脸通红时,淡淡说道。
      宋盅依言,不再蛮干,尝试着引导那丝微弱的气息寻找更柔和的路径,果然顺畅了许多。
      “心念所至,力之所生。驭物之始,不在力强,而在意专。”
      当宋盅尝试用那根“流云缚”卷起一片落叶却屡屡失败时,谢迟又点拨了一句。
      宋盅收敛心神,不再想着如何用力,而是将全部意念集中在落叶与琴弦之间那无形的联系上。
      意念沉静下来,指尖微动,“流云缚”竟真的如臂使指,灵巧地卷起了那片叶子,虽然只维持了一瞬,却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谢迟只是静静看着,苍白的脸上并无多少波澜,唯有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微光,如同深潭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转瞬即逝的涟漪。
      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宋盅依旧能感觉到谢迟身上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重心事。那块“云墟”残片被他仔细收好,再未拿出。但每当宋盅无意中靠近溪畔寒潭的方向,谢迟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那幽深的潭水,如同一个沉默的禁忌,横亘在两人之间。
      宋盅也尝试过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云墟”的信息,但谢迟总是三言两语便岔开话题,或是以沉默应对。
      几次之后,宋盅便也明白,这并非他此刻能触碰的秘密。
      他只能将那份好奇与不安压在心底,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枯燥的修炼和对“流云缚”的熟悉中。
      这日黄昏,宋盅从后山回来,背篓里装满了新采的野菌和几株品相不错的止血草。
      刚走近竹舍,便听到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声从里面传来,比往日更显急促艰难。
      他心头一紧,加快脚步。
      推开虚掩的竹门,只见谢迟背对着门口,一手撑在竹榻边缘,一手紧紧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指缝间,有刺目的暗红渗出,一滴一滴,落在竹席上,洇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深色。
      “前辈!”
      宋盅惊呼一声,扔下背篓冲了过去。
      谢迟听到声音,猛地一震,迅速将捂着嘴的手藏入袖中,转过身时,脸上已强行恢复了些许平静,只是唇边残留的血迹和过于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虚弱。
      他眼神锐利地扫了宋盅一眼,带着一种被窥见狼狈的冰冷:
      “慌什么。”
      宋盅被他眼神慑住,脚步顿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几点暗红的血渍,又看看谢迟苍白如纸却强作镇定的脸,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和水盆,去清理地上的血迹。
      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谢迟看着他沉默忙碌的背影,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最终归于沉寂的疲惫。
      他重新在竹榻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只是气息比之前更加紊乱微弱。
      清理干净地面,宋盅默默地将煎好的药端到谢迟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多言,只是将碗稳稳地放在矮几上,然后退到自己的角落,拿起那根“流云缚”,一遍遍缠绕在指间,感受着那份冰凉与坚韧。
      竹舍内只剩下药汁苦涩的气息和谢迟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夜色再次笼罩灵乡。宋盅躺在茅草铺上,了无睡意。
      手腕上缠绕着“流云缚”,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稍稍冷却他心头的焦灼。
      他看着竹榻上那个在黑暗中模糊的、清瘦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位看似无所不能的谢前辈,他的生命或许真的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那“云墟”残片带来的沉重,是否也与他这沉疴难愈的身体有关?
      那寒潭之下,又究竟藏着什么……
      “艹他妈的……好烦…”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琴音,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了灵乡的静谧夜色,悄然钻入竹舍。
      铮……淙……
      那琴音清越孤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并非谢迟“鹤唳”的肃杀,也非寻常丝竹的缠绵,而是一种空灵的、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韵律,隐隐与某种天地共鸣。
      竹榻上,谢迟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倏然睁开。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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