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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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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纪离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灵乡的薄雾里,山谷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竹舍前,谢迟挺直的背影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落在那几滴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上,刺目惊心。
压抑的咳嗽声终于彻底平息,他缓缓放下掩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衣袖上晕开的暗色更深了几分。
他转过身,脸色是近乎透明的惨白,唇边残留的血迹如同雪地上绽开的红梅。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宋盅,里面没有痛楚,没有虚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收拾一下。”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
宋盅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前辈?”
他下意识地重复,目光紧紧锁在谢迟脸上,试图从那片沉静中捕捉到一丝动摇。
谢迟不再看他,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投向远处莽莽苍苍的群山轮廓,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召唤着他,也或许只是他必须奔赴的终点。
他沉默了片刻,才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字字重逾千钧,砸在宋盅的心上:
“去云墟。”
空气仿佛凝固了。宋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贺纪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云墟境崩灭之地,灾祸源头,墟煞之息……”
谢前辈重伤未愈,咳血不止,此刻却要踏入那等凶地?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不行!”
宋盅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他一步跨到谢迟面前,挡住了他投向远方的视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抗拒。
“前辈,您的身体……贺纪的话未必可信,那云墟之地凶险莫测,您不能去!我们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或者……或者等您伤势稍缓……”
“没有时间了。”
谢迟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
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沾着血迹的手上。
“寒潭下的东西……被惊动了。昨夜‘招引’示警,贺纪今日便至,此地……已成漩涡中心。留在灵乡,不过是坐以待毙。”
他的解释如此简短,却将所有的凶险都赤裸裸地摊开在宋盅面前。
寒潭下的东西被惊动了?
是因为他取出了那块“云墟”残片吗?
宋盅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自责涌了上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
“可是……”
宋盅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目光扫过谢迟苍白如纸的脸和衣襟上的暗红。
“您现在的样子……怎么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迟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对上宋盅焦灼的目光。
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这是我的路。”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若不惧,便随我同行。若惧,灵乡……亦可暂避风头。”
说完,他不再看宋盅,径直绕过他,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向竹舍。那背影清瘦而孤绝,仿佛背负着整个天地的重量,又仿佛下一秒就会在风中折断。
宋盅僵在原地,看着谢迟走进竹舍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混杂着恐惧的愤怒猛地窜了上来。
他恨贺纪的步步紧逼,恨那深潭下不知名的威胁,更恨谢迟这种近乎自毁的固执。
什么“这是我的路”?这分明是死路!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竹舍内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谢迟在收拾东西。
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宋盅心上。他知道,谢迟是说一不二的人。
他说去,就一定会去。
宋盅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大步走进竹舍。
谢迟正将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个装着丹药的小瓷瓶放入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里。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病态的迟滞,每一次弯腰似乎都牵动着内腑的伤痛。
墙角那盏碧磷萤灯幽幽的光芒落在他身上,更添几分伶仃。
“前辈。”
宋盅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走到灶台边,拿起几个硬邦邦的粗面饼子,用布包好。
“带些干粮。”
谢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宋盅又快步走到自己那简陋的茅草铺边,将那根一直贴身存放的“流云缚”琴弦紧紧缠绕在右手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他拿起那柄谢迟给他的、用来劈柴的短刀,别在腰间。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着谢迟单薄的背影。
“您需要什么药?我去后山再采些。”
他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不必了。”
谢迟已经系好了包袱,他转过身,将包袱背在肩上,“走吧。”
他的目光落在宋盅身上,看到他手腕上缠绕的“流云缚”和腰间的短刀,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率先走出了竹舍。
宋盅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灵乡的晨光温柔地洒在山谷里,碧磷萤早已隐去,溪水潺潺,草木清新。
这本该是宁静安详的所在,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宋盅看着前方谢迟那略显飘忽的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
两人沉默地穿过山谷,向着与贺纪离去方向相反的山道走去。山路崎岖,谢迟走得异常艰难,速度很慢。
他极力压抑着咳嗽,只是那沉重的呼吸声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他此刻的虚弱。
宋盅几次想伸手去扶,指尖快要触碰到谢迟的手臂时,又硬生生缩了回来。他知道谢迟的骄傲,更怕那冰冷的拒绝眼神。
“前辈…”
宋盅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显得有些突兀,“云墟……到底在哪里?我们……要怎么去?”
他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试图获取一些信息来驱散心头的茫然与恐惧。
谢迟的脚步没有停,只是稍稍放缓了些。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渺茫:“西北。黑水之畔,白骨为林,黄沙之下,便是云墟旧境入口。”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强忍着什么,道:“贺纪有一点没说错,那里……确实遗留了崩灭时的墟煞。寻常路径早已断绝,唯有一条……古道可通,名为‘黄泉引’。”
黄泉引——
光是这名字就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宋盅的心沉得更深了。
“那……危险吗?”他问了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谢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宋盅觉得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九死一生。”他给出了最简洁的答案,随即转回头,继续前行。
九死一生……宋盅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一片冰凉。
他看着谢迟的背影,那清瘦的、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影,如何能扛过那九死一生的凶险?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感再次涌了上来。
“值得吗?”
宋盅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停下脚步,盯着谢迟的背影。
“为了一个崩塌了百年的地方,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前辈,您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疑问,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不解。
谢迟也停下了脚步。他没有立刻回头。山风穿过林隙,吹动他青色的衣袂和散落鬓边的发丝,背影显得更加孤寂。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深邃,仿佛蕴藏着万古的寒冰与沉重。
他看着宋盅,那目光不再冰冷,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不是为了那个地方。”
谢迟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宋盅的心上。
“是为了斩断……斩断百年前留下的因果,斩断那些依附在崩灭之地上、不断滋生的邪祟根源,斩断……墟煞侵蚀现世的通道。”
他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宋盅年轻却写满忧虑的脸。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因为值得,而是……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
宋盅怔怔地看着谢迟。他无法完全理解那沉重的因果和百年的宿怨,但他听懂了那份“避无可避”的决绝。
那不是为了追寻什么,而是为了终结什么。
“那您的伤呢?”
宋盅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哽咽:“您现在的样子,怎么去斩断那些东西?您……您会死的!”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少年人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悲愤。
谢迟沉默了。
他看着宋盅通红的眼眶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宋盅的肩,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
“死生有命。”
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吐出这四个字,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若天意如此,那便是我的归途。”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继续沿着山道向上走去,步伐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宋盅站在原地,山风吹得他遍体生寒。他看着谢迟一步步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在崎岖的山路上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沉重。
死生有命……归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无法阻止,更恨谢迟这种近乎冷漠的坦然赴死。
愤怒、恐惧、悲伤、自责……
种种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地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蹲下身,双手紧紧抱住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山风呜咽着掠过树梢,如同悲泣。
许久,宋盅才缓缓抬起头。眼中翻腾的情绪并未平息,却多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站起身,抹了一把脸,眼神死死盯着前方山道上那个几乎要消失在林木间的青色背影。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手腕上的“流云缚”冰凉刺骨,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异样的清醒。
既然阻止不了,那就跟着去。
谢迟若死,他便替他收尸;若还有一线生机,他便拼了命也要抓住。
山路蜿蜒向上,林木渐稀,阳光变得炽烈起来。谢迟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脚步也越发虚浮。在一处陡峭的石阶前,他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一手猛地扶住旁边嶙峋的山石,剧烈地呛咳起来,脸色由白转青,仿佛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被抽干了。
宋盅一个箭步冲上前,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扶住了谢迟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是惊人的瘦削和冰冷。
“前辈!”
宋盅的声音带着惊恐。他能感觉到谢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谢迟没有推开他,只是借着他的支撑,勉强站稳。他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地看向宋盅。
“药……”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宋盅慌忙从包袱里翻出那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谢迟接过,看也不看便塞入口中,费力地吞咽下去。
丹药似乎起效很快,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一些,脸色也恢复了一点,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却挥之不去。
他靠在冰冷的山石上,闭目调息,没有再推开宋盅扶着他的手。
宋盅沉默地支撑着他,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气息在自己臂弯里起伏。他看着谢迟紧闭的双眼和紧蹙的眉头,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在他的心头。
前路茫茫,凶险未卜,而他臂弯里的这个人,或许就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浮木。
他握紧了拳头,手腕上的琴弦嵌入皮肉。无论前方是黄泉引还是鬼门关,他都只能咬着牙,跟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