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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荧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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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灵乡的山道隐入一片幽蓝薄雾。
萧迟在前,青衫背影在崎岖石径上走得有些飘忽,偶尔被山风一激,便是一串压抑的低咳,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衫下嶙峋地起伏。
宋盅紧随其后,少年人筋骨初愈,脚步却已恢复了往日的轻捷灵动,只是目光总不自觉地落在那略显滞重的青色背影上,心头像被那断断续续的咳声攥住。
“谢前辈,”
宋盅紧走两步,递过腰间水囊,“喝口水润润?这山风呛人。”
化名谢迟的青衣人并未回头,只微微摆了摆手,声音裹在风里,带着惯有的沙哑倦意:
“省着些。前面……有水源。”
他抬手指向前方更为幽深的谷地,那里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如鬼爪,将残余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唯有点点碧绿色的幽光在浓重的阴影里无声浮动,如同星子沉入了墨绿色的深潭。
宋盅的注意力瞬间被那奇景攫住。
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萤火虫聚集一处,那光芒并非寻常黄绿,而是纯粹的、带着玉石般质感的碧色,将林间湿润的苔藓和虬结的树根都映照得一片迷离,恍若踏入传说中精怪栖息的秘境。
“好亮的虫子!”
宋盅眼中迸出惊奇的光彩,旧日在玄清宗做杂役时,连寻常夏夜流萤都是稀罕物,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他孩童心性顿起,也顾不得谢迟叮嘱的“紧随”,足尖一点,人已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碧光之海。
他身法轻灵,在巨木盘根错节间穿梭,双手快得只余残影,追逐着那些飞舞的精灵。
不多时,他掌心便拢住了好几只碧磷萤,那微凉的荧光透过指缝溢出,映得他眉眼生动,连脸上旧日被欺辱留下的阴郁都淡了几分。
他扯下衣襟一角,三两下便将萤火虫裹成一个碧光莹莹的小灯笼,献宝似的举到刚走近的谢迟面前,咧嘴一笑:
“前辈您瞧!比玄清宗那劳什子灯会可亮堂多了!”
谢迟的目光落在少年手中那团跃动的碧芒上,又掠过他难得舒展的笑脸。
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苍白的唇边竟也牵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轻声道:
“此乃碧磷萤,生于地脉灵气交汇之地,光含微弱的草木生气,倒也算……祥瑞之物。”
他语气虽淡,却并无责备之意。
宋盅这才敢抬头细细端详着谢迟一番。
宋盅得了这默许,更是欢喜,提着那简陋的萤灯,在前头探路。
碧光幽幽,为他照亮脚下湿滑的苔径。谷地深处水汽愈重,一条清溪蜿蜒而出,泠泠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悦耳。
溪畔生着一片罕见的低矮灌木,叶片肥厚,边缘竟也泛着微弱的碧光,与漫天飞舞的碧磷萤交相辉映。
“咦?”
宋盅眼尖,发现溪水冲刷的一块大石下,隐约有金属反光。
他好奇心起,将萤灯小心放在岸边,卷起裤腿便蹚入冰凉的溪水中。
摸索片刻,竟从石缝里抠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青铜残片。
残片上沾满淤泥水藻,入手沉甸甸的,布满玄奥的蚀刻纹路,中心处一个清晰的古篆阴文在碧磷萤的微光下幽幽显现
“云墟”
“嗯?”
“前辈!您看这是什么?”
宋盅举着残片,趟水回来,献宝似的递到谢迟面前。
谢迟的目光甫一触及那“云墟”二字,平静无波的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冰面乍裂。
他伸手刚想接着,指尖却在即将触到冰冷青铜的瞬间,猛地顿住。
“呜——”
一阵低沉、怪异、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来,而是直接震动了脚下的土地。
溪水随之剧烈震颤,圈圈涟漪疯狂扩散。
如同某种号令,原本悠然飞舞、散若星辰的碧磷萤群骤然狂暴。那温润的碧光瞬间变得刺眼、惨绿。
无数光点疯狂地汇聚、旋转,形成一道道汹涌的碧绿色光流,如同无数条狂舞的碧蛇,在幽暗的林木间高速穿梭。
它们不再遵循轨迹,而是发疯般撞击着树干、岩石,甚至彼此撕咬。
碎裂的萤尸如同绿色的火星簌簌坠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刺鼻的、类似硫磺混合草木焚烧的怪味。
“小心!”
谢迟一声低喝,声音竟带了一丝罕见的急促。
话音未落,一道最为粗壮狂暴的碧色光流,裹挟着刺耳的尖啸,如同失控的毒龙,直扑溪边弯腰放置萤火虫灯笼的宋盅。
那光流未至,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风已然压面。
宋盅骇然抬头,瞳孔中瞬间被那狰狞的碧绿填满。
他下意识想退,脚下却是湿滑的溪石,身体顿时失衡,眼看就要仰面栽入身后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弹指顷。
“嗡——铮!”
一声低沉如古刹晨钟的琴鸣,紧接着一道清越似鹤唳九霄的弦音骤然炸响。
谢迟身形如鬼魅般抢至宋盅身侧,左手五指在“鹤唳”乌沉的琴身上闪电般一抹一拂。
“嗡——!”
一道肉眼可见的淡青色音波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
音波过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那道扑向宋盅的狂暴碧绿光流首当其冲,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气墙,轰然炸裂。
无数碧磷萤的残骸混合着惨绿光点四散飞溅。
两人心底都暗道不妙。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更多的、更密集的碧绿光流被这琴音彻底激怒,如同被捅破的蜂巢,从四面八方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鸣,疯狂汇聚,化作一片铺天盖地的惨绿光潮,挟着毁灭的气息,向溪边的两人狂涌而来。
那景象,如同地狱的碧焰之海倒悬倾泻。
谢迟一把将惊魂未定的宋盅拽到身后,身形挺立如孤松迎风。
他面色在碧绿妖光的映照下惨白如纸,唇边已有一缕鲜红蜿蜒而下,滴落在青色衣襟上,洇开刺目的暗色。
但他按在琴弦上的右手却稳如磐石。
“闭息,凝神——!”
谢迟的声音穿透刺耳的虫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贯宋盅耳中。
下一刻,他修长十指在“鹤唳”琴弦上化作一片朦胧的虚影。
不再是一两声裂帛之音,而是一连串急促、繁复、蕴含着某种古老韵律的曲调奔泻而出。
铮铮……!淙淙!——嗡嗡!
琴音时而如高山坠石,沉重磅礴,砸向汹涌的虫潮;时而如幽涧流泉,清冷绵长,丝丝缕缕渗透进狂乱的碧光缝隙;时而更似春蚕吐丝,缠绵不绝,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渗透的力量。
淡青色的音波不再是一道道利刃,而是化作一片起伏荡漾的光幕,又似无形的涟漪。
音刃以谢迟为中心,层层叠叠地扩散开去。
这琴音仿佛拥有魔力。
狂暴冲在最前的碧磷萤群撞上音波光幕,那刺眼的惨绿光芒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污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柔和下来。它们狂乱的飞舞轨迹变得迟滞、茫然,尖锐的嘶鸣也渐渐低弱,最终化为一片迷茫的、低沉的嗡嗡声。
音波光幕不断推进。
所过之处,翻腾的碧绿光海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抚平。
光流溃散,重新化作点点温顺的碧芒。
它们不再攻击,不再碰撞,只是静静地悬浮在空中,随着那奇异的琴音缓缓起伏、飘荡,如同在无形的韵律之海中载沉载浮。整个幽暗的谷地,被这亿万点温顺下来的碧磷萤光芒重新照亮,静谧、深邃、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
谢迟指下最后一个余音袅袅散去,天地间只剩下溪水潺潺和萤群振翅的细微沙沙声。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按在琴弦上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强行压下,只有唇角那抹刺目的鲜红在幽幽碧光下显得愈发惊心。
宋盅呆立在谢迟身后,手中那块冰冷的青铜残片几乎被他捏得嵌进掌心。
方才那毁天灭地的碧绿狂潮与此刻天地归宁的静谧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他心有余悸,更让他对身前这看似病骨支离的身影,生出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撼。
那并非单纯的力量碾压,而是以音律直抵神魂,化暴戾为祥和的通天手段。
“那我之前还低估了他……啊不…、前辈…!”
他低头,看着手中残片上那“云墟”二字,在碧磷萤温柔的光芒下幽幽闪烁。
这碎片,这突如其来的虫暴,还有谢前辈那瞬间失态的锐利眼神……宋盅只觉得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仿佛无意间触碰到了深埋地底的巨大秘密的一角。
谢迟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宋盅紧握的青铜残片上,又缓缓移向他惊魂未定却难掩探究的眼眸。
那深潭般的眼底,疲惫之下翻涌着宋盅看不懂的复杂暗流。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用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指尖,轻轻拂去了少年肩头沾染的一片碧磷萤残骸。
“此物不祥,”
谢迟的声音带着激荡灵力后的微喘,却依旧平静,“离那寒潭远些。”
他目光扫过宋盅方才差点跌落的位置,那寒潭水色幽黑,深不见底,此刻倒映着漫天碧萤,更显诡异。
宋盅猛地回过神,慌忙后退几步远离潭边,心咚咚直跳。他下意识想将青铜残片扔掉,谢迟却已伸出手。
“给我。”
宋盅连忙将残片递过去。
谢迟用一方素白的手帕将其仔细包裹,收进袖中,动作间牵动内息,又是一阵低咳,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不再看那漫天流萤,只道:“此地不宜久留,走。”
两人重新踏上归途,穿过这片被琴音驯服的碧光之海。
无数温顺的碧磷萤萦绕在他们身侧,如同无声的仪仗。
宋盅默默跟在谢迟斜后方半步的位置,看着那清瘦背影在碧光映照下投下的长长影子,心头那点偷学本事的渴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难平。
他悄悄摊开手掌,掌心赫然缠绕着一根近乎透明、坚韧异常的琴弦。
这正是方才情急之下,他从“鹤唳”琴尾应急备用弦轴上拽下的“流云缚”。
“嘶……前辈应该不会怪罪我的吧……”一想到这宋盅就有些人心惶惶的,生怕哪日被谢迟给发现了。
“倘若谢前辈要杀人灭口呢!?”
“不要啊……W昂……”
宋盅此时有些欲哭无泪。
“算了不管了,反正也就这样……”
谢迟站在幽谷谷口,似是没发觉少年心事,但也终是叹了口气。
“诶……算了。”
指尖传来冰蚕丝混合异种金蛛丝特有的微凉与韧劲,触得他一激灵。
少年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幽暗的谷底,比碧磷萤的光芒更加灼热地燃烧起来。
幽谷深处,只有萤火无声,和那挥之不去的、混杂着硫磺与草木灰烬的奇异气息。
谢迟慢吞吞回头,对着宋盅轻言着,道:“快跟上…”
宋盅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放弃抵抗了,回应着谢迟,道:“来了——!”
也不知这地怎的,回声时大时小的。